《我的出走日記》講述廉家三姊弟妹試圖解放自我的生命歷程,以妹妹廉美貞作為劇情主線,姐姐廉綺貞和弟弟廉昌熙作為支線。綺貞刻薄自傲,正值中年焦慮渴望一段炙熱的愛情;昌熙憨厚老實,困在階級死角裡企盼財富和權力;美貞內向疏離,在厭惡的情緒裡滅頂並藉此證明自我的存在。三人活在各自的地獄,被血緣栓在一座純樸的偏鄉農村,夢想和慾望似乎永遠滯留於首爾,那遙遠而終究必須回返的所在。
與編劇朴海英前一經典劇集《我的大叔》相同的是,這部劇同樣以冗長無垠的地鐵通勤鏡頭過場,似在對應美貞說的:「清醒的每個瞬間都在勞動。」於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是都市癱瘓的交通、蜂擁的人群、鬆垮的倦容和憔悴的身影,似乎每幀影像都是對資本主義無聲而犀利的控訴。然而,這充其量只能作為故事線推進的前提之一,真正貫穿本劇的核心實際上仍是劇名一語道破的,關於「出走」的生命歷程,在由自我和社會體制共築而成的囹圄裡頭,角色們是如何掙脫,如何解放自我,如何重拾心靈最真實的自由。
■名為「崇拜」的戀慕,始於直視對方內裡的乾癟、脆弱和蒼白
當現代人提到理想型或是伴侶標準,總能洋洋灑灑列一排深思熟慮過後的條件,甚至是帶著這份清單去各處求神拜佛。我們不能否認的是,多數愛情的火花是悸動、是溫存,是對方暖心又體貼的行為舉止,是在對方身上望見的外顯優勢。我們總在激烈燃燒了賀爾蒙過後,才開始思索遍地餘燼該如何清掃,於是愛變成相處和磨合的難題,愛再也不是擁抱、接納和包容,而變成妥協、退讓和犧牲。
然而,有別於多數現代人愛情的發展路線,編劇反其道而行,甚至藉此提出了另一種假設:我們有可能在看遍了對方身上的醜惡、脆弱和矛盾,甚至預示了未來共同經營一段關係的危險和蒼白後,仍堅定地選擇愛嗎?當愛情的起點不是他手寫的情書、半夜送的熱可可或是她洋溢的才華、婀娜的體態,反而是無盡的未知、詭譎和難測,火花該如何點燃?彼此馴服的關係、信任該如何建立?
(以下有雷,斟酌閱讀)
劇中美貞對具氏說的第一句話是,崇拜我吧。「崇拜」意味著朝著單一對象投射盲目的、無止盡的、不容存疑的支持、鼓勵和愛慕,相對上述令人感到負累的「愛」還要來得簡單、乾淨而純粹。美貞並不是不知道具氏的危險,他甚至是一個連自己本名都不願透露的男人。當下的美貞亟欲從他人身上獲取尊敬和認同,藉此拼湊她狼藉零散的靈魂碎片,她需要這個男人擁抱她的自卑,於是她起初說等到獲得足夠自信後便結束這段(崇拜)關係。
隨著具氏的神秘面紗緩緩揭開,兩人在日常相處和對話中悄悄滋生情愫,美貞對具氏的仰賴和傾慕也與日俱增。這段關係一開始建立在自我匱乏之上,然而美貞在具氏的陪伴下,漸漸能認同自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周遭同事和朋友的態度也變得更加和藹親切。當同事問起喜歡具氏哪一點時,她回答「透明」,她覺得具氏是個透明的人,沒有旁人多餘的偽裝、不會利用言語蠱惑人。
美貞一眼便望穿了具氏的靈魂,即便不明白他的過去甚至他的姓名,但靈魂的本質凌駕於世俗的一切。
儘管如此,具氏的過去仍鬼魅般不斷地糾纏著他,讓他在每次趨近於幸福的那刻,認命折返回自虐的深淵裡,持續透過酒精麻痺倦怠的軀體和紛亂的思緒。某次,他徜徉在夜半的田間、周圍惡狗環伺,恰逢美貞下班返家,目睹此景的美貞立刻衝過去怒吼咆哮,遏止野狗步步逼近。當晚,具氏不滿地對美貞說:「為什麼你每次都要出面替我阻撓不幸?」具氏認為,要適當地讓不幸降臨,才不會致使它滾雪球般壯大,而一發不可收拾。美貞是一面剔透的鏡子,在具氏忿忿不平地拋出那些語句的同時,他也共同見證了自己貧瘠軟弱的靈魂,那始終謹慎迴避著幸福,無能亦無力的自我。
當具氏說美貞應該要扼殺她的本能,擁有和其他女人相同的慾望,像那種畢生夢想就是推著嬰兒車持家的婦女時,她回道:「我會揹在肩膀上」她就要照她自己的方式過生活,她同時堅信自己會這樣子過生活。一如美貞對具氏的愛,她早已識破那寡言冷漠面具底下,蒼白的臉孔和乾癟的軀殼,但她就要這樣愛。所以儘管具氏離別在即並表示要徹底和她斷聯,她說不出一句咒詛的話,脫口而出的是:「我還是會打電話給你,別擔心,不會太常打給你。」她同樣堅信自己會這樣繼續愛著,因為在這份愛裡她能看見自己。
■當愛情不為延續和永恆,只為拯救和實踐自我價值
兩人重逢後,具氏向美貞坦承自己的名字,名字是人生命的根,他要美貞連根拔起地擁抱自己的靈魂。具氏的轉變可說相較於本劇的其他角色來得更細微,然而之於其生命歷程卻至關重要。從兩人之間的對談和互動,具氏變得幽默、細膩甚至願意跨出第一步嘗試逃脫自虐自棄的無限迴圈。他依循美貞提出的「五分鐘生存哲學」試圖在生活中偷渡四秒、七秒的快樂,勤儉儲蓄般倚靠著積少成多的小確幸,撐起自己被酒精癱瘓的生命。
具氏誠懇地向美貞說:「要記得我曾經很喜歡過妳」如是重複數次,他口中的「曾經」反映著內心洶湧的恐懼,他深怕過往的暗潮席捲而至將其吞噬,他終究會成為美貞口中無數個「王八蛋」之一。比起濃情密意的美好承諾,具氏因為愛而坦誠面對自我、向美貞展露情意和軟弱,或許才是最直率深情的告白。他的愛並非相互許諾共同的餘生,而只是純粹地告訴對方,我曾經很愛很愛過妳。因為他知道比起可能無法達成的諾言,自己灌溉的愛和崇拜,才能真正豐盈美貞的內心。具氏一方面在生命曲折的街衢沿途拾起碎片般的美好,一方面在腐敗墮落的牛郎業生態裡收拾同事的爛攤子,最終成為自殺崖上唯一的倖存者──那枚恰巧落在水溝鐵架上的伍佰韓元硬幣。
另一方面美貞向具氏坦白,實際上她總是想透過證明他人有多差勁,作為自己存在的意義。每天早上起床,撐著睡眼惺忪刷牙的同時,腦海便浮現討人厭的上司、做作的女同事和欠自己錢的前男友,她其實明白前男友並不能還她錢,倘若還了,那麼生活的所有不順心不如意便頓時失去了宣洩的出口,以厭惡為支點運轉的世界也會隨之傾塌。美貞始終活在被拋棄的陰影裡,比起在自己身上找問題,構築在他人身上來的容易多了。但她知道自己以此作為存在於世的定義終歸虛無,於是她選擇在前男友被誤會時替他作證,饒恕他人的同時,也解放了那被困在厭惡情節和被拋棄的陰影裡的自己。
故事的結尾,具子敬拿著一袋錢艱苦地朝著遠方走去,而美貞則在暖陽的光輝底下對觀眾說:「我的心裡全是愛,所以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愛。」儘管結尾略帶開放式的性質,但筆者認為這正沿襲了編劇一貫的寫實筆觸,綜觀男女主角的人格特質、生命歷程和境況,女主角改變和成長的速度遠超過男主角,兩人各自面臨和要克服的困境也有本質上極大的差異,但值得慶幸的是,兩人都因著這份踏實的愛,或舉步維艱或滿懷盼望地,朝著餘生邁進。
結局的最後兩顆鏡頭美貞和具子敬並沒有同框,似在暗指他們之間的愛並非為了延續和永恆,而是為了在對方身上看見真實的自己、拯救自己並藉著這份豐盈的愛實踐自我價值,在看見了自己身上的問題點後,正如美貞所說的,那便是解放的全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