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容貌焦慮，從《假面女郎》看都市邊緣人悲歌與復仇血路
「容貌焦慮」、「整形風潮」是近年來韓劇的熱門主題，不過多數韓劇僅聚焦於「變美後的人生」，忽略人物在變美之前內心的掙扎。《假面女郎》的特色之一便在於，讓這些在我們生活裡幾乎隱形的「邊緣人」躍身成有血肉的故事主角，看見他們背後經歷的血淚與慾望。
《假面女郎》劇照
當代社會殘酷的「審美歧視鍊」
以女主角金貌美為例，第一集從她童年的夢想說起。渴望舞台鎂光燈與觀眾掌聲的她，十分享受在眾人面前唱歌跳舞。然而，隨著年紀漸增，貌美發覺自己「人不如其名」，眼睛細小、顴骨高、臉形狹長，扁平的五官常遭同儕譏笑，甚至連母親也輕蔑她，說她頂著這張臉，怎麼還會妄想當藝人？
就連步入職場後的貌美，也不斷目睹「長相姣好」所能替自己謀取的紅利：同事雅琳，外型亮眼，非常懂得運用自身的優勢，替長官泡茶、泡咖啡，贏得長官的歡心。在公司聚會的場合，大家永遠只在乎雅琳說的話，有沒有吃飽，會不會去第二攤，就連自己暗戀的已婚組長朴奇勳，其實也和雅琳私下有一腿。
《假面女郎》劇照
在擁擠的都市裡，貌美覺得自己的名字顯得諷刺，無論到何處，自己的存在都彷彿被自動噤聲取消，沒有人在乎自己泡的茶，沒有人在乎自己提的建議，也沒有人關心自己有沒有要去公司的聚會。這些情節所揭示的，是當代社會殘酷的「審美歧視鍊」，貌美處在偌大食物鏈的最底層，自尊像是路邊的野草，被家人、被同事、被上司、被暗戀的男人，無止盡地踐踏蹂躪。
這一連串的受挫經驗讓她更加確信，一切都是外貌的錯。於是她戴上面具，在網上的直播間勁歌熱舞，展露身材。無數的愛心、稱讚和觀看讓貌美覺得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原來去掉五官以後，自己也能有這樣的成就和身價。網路的虛擬空間就此成了一座溫床，收納人的慾望與虛榮，提供源源不絕的掌聲和讚美，滋養著現實世界裡的邊緣人，日復一日。
《假面女郎》劇照
網路所構築的虛擬世界容易使人在自己的想像裡耽溺流連，這對金貌美和朱悟南來說皆是如此。在直播間裡，貌美可以恣意剔除發表異議的網友，只讓自己活在男人寵溺與崇拜的眼神裡；至於對悟男這位專業級媽寶和宅男來說，日本動漫和脫衣直播間則是他在俗世紅塵裡唯一的一塊淨土，他和假人充氣娃娃約會、吃飯、聊天、性愛，也把網路上的性感女直播主當作自己的戀愛對象，沉溺在她們為了打賞和流量吐出的情話裡，無法自拔。
現實的殘酷終將劃破虛擬世界的安逸
《假面女郎》劇照
這部影集最精湛卻也黑暗之處便是，匯集了社會裡在各種身分組合上的邊緣人，血淋淋的呈現他們各自仰賴著文明的碎屑苟且過活的狼狽模樣，然後相互殘殺。無論是金貌美，又或者是朱悟南，他們都過著表裡不一的雙面人生，在家裡暗黑的角落，眼神炯炯發光。在那樣的時刻裡，他們終於不是熱辣陽光下，辦公室日光燈下，乏人問津的透明人，而是一個被無盡疼愛、憐惜與仰望的存在。
這樣稀鬆普通的慾望，是影集成功引人共感的關鍵，也是這些角色的悲劇所在，因為這樣子平凡的慾望，對他們來說，並沒有辦法在文明社會裡以他人能接受的方式達成。而金貌美和朱悟南的終極悲劇，在於美好燦爛的幻想烏托邦和殘忍無情的現實世界之間，存在著太大的缺口和裂縫。
《假面女郎》劇照
在網上被男人的甜言蜜語日夜澆灌的金貌美，從來沒有想過會和自己約見面的男網友，其實是抱著想要到網上爆料，甚至是藉機「試車」的占便宜心態來和自己約會。性侵不成惱羞成怒的男網友，氣急敗壞地說：「如果你漂亮了，那我就忍了，你知道嗎？」這對貌美來說，並不是一句簡單的人身攻擊，而是一種惡意歧視的言語暴力，預設了女性若是「沒有美貌」，就必須拋棄自己的性自主權，必須接受男人所有恣意妄為的對待。
至於浸淫在日本動漫世界裡的朱悟南，則是另一齣無奈的悲歌。一輩子接觸過的女性只有自己的母親，其餘皆是動漫人物和充氣玩偶，朱悟南絲毫不懂的和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相處，只敢盯著她們的雙手。在識破公司女同事貌美其實就是網上身材火辣的假面女郎後，朱悟男心中興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情，對貌美的愛慕之情更是與日俱增。
《假面女郎》劇照
或許是混淆了動漫與現實的界線，光是從朱悟南幻想貌美愛上自己的夢境畫面，我們就能發現他把「性的交付」當作是一種「愛的證明」，同時也僵化地把男人霸道地「佔有」一個女人，當作是浪漫的戀愛。這是為什麼當悟南發現貌美和上司去汽車旅館，會氣到寄恐嚇信件給她；也是為什麼他會選擇不顧貌美意願，強行進入她，嘴裡反覆說道：「我必須要保護妳。」
貌美和悟南，這些在體制裡得不到肯定的邊緣人，在都市裡凋萎黝黑的角落尋找認同和價值，卻不小心迷失在色彩斑斕的虛擬國度裡，以至於大夢初醒後，葬在現實世界殘酷鋒利的匕首下。
為了守護所愛之人而展開殺戮的怪物們
《假面女郎》劇照
韓劇《假面女郎》的另一大特色在於其分集架構，每集皆以不同人物的名字命名，在各個社會邊緣人的視角中推進情節，如同前陣子拿下76屆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的日本電影《怪物》，同樣以不同人物觀點交織呈現，藉此辯證究竟在繁複的社會脈絡裡，誰才是最駭人的怪物？這些他人眼裡可憎的怪物，真的天生就是這副模樣嗎？
兩者採取同樣的戲劇結構，探究每個人在不同視角裡各自成立的「怪物」。影集《假面女郎》演進到後半段，逐漸變成狗血灑不停的「復仇追殺」戲碼。為什麼所有人都有放不下的怨恨？全都換上了一張咬牙切齒、面目全非的臉孔？究竟這些仇恨的根是源自何處？
《假面女郎》劇照
歷經貧窮、背叛和失婚，單身母親金慶子把畢生所有的愛和金錢全砸在兒子悟南身上，如同第三集開場乾淨俐落的自我介紹：「我叫金慶子，朱悟南的母親金慶子」。她把自己的身分化約成母親，把自己的尊嚴和價值全放上賭盤，滿嘴上帝是真神，實則把兒子當作唯一的神，不惜背棄信仰，竊自求助巫女，尋找失蹤兒子的去向。
在得知兒子慘遭貌美殺害後，金慶子下定決心要靠著自己的力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展開一段沒有盡頭的復仇血路。她開始學電腦、學年輕人用的網路用語，甚至走私槍枝、跟蹤、綁架、整形、埋伏，只要是能替兒子報仇的事，她沒有一項不敢做。和經典復仇韓劇《黑暗榮耀》不太相同的是，這些復仇的背後並不是單純的「仇恨」，而是一顆想守護所愛的心。
《假面女郎》劇照
悲哀的是，這份「愛」變形成一種畸異的「執著」，在一開始便忽略了理解和寬恕的可能，油門踩到底直向「死亡」邁進。金慶子整型易容後，偽裝成慈祥的老奶奶，在貌美女兒美貌的學校對面開了一間辣炒年糕店，表面上對美貌百般友善，私底下則散布惡意謠言，讓美貌在學校被霸凌，最後再以人生導師的姿態自居，教導美貌要「以暴制暴」，步上母親貌美的後塵。
金慶子認為，殺了美貌便能將自己痛失兒子的苦難轉嫁給貌美，完成因果輪迴，卻不知道其實美貌就是自己的孫女。她盲目地相信兒子悟南的單純和善良，想都沒想過悟南會是一名強暴犯，更別說美貌其實和自己有血緣關係。這故事太過殘忍，唯一的溫柔是，美貌的外婆和母親為了她，失去了性命，這是美貌十幾年的歲月裡，唯一感受到被愛、被疼惜的時刻，只不過這份愛終究是用生命換來的。
結語：《假面女郎》是一面浮誇的照妖鏡
《假面女郎》劇照
總結來說，《假面女郎》在推崇俊男美女的韓國娛樂市場裡殺出一條血路，以都市邊緣人作為題材，經由多重視角的反覆辯證，讓觀眾瞥見了被貼上「怪物」汙名標籤的寂寞眾生相，深刻反映了「容貌至上」的社會，人類的慾望、虛榮、仇恨和歧視如何釀出一齣又一齣的悲劇。
而在這樣的悲劇裡，沒有人是絕對的加害者與被害者。如劇中法庭審理的橋段，男網友的母親大喊：「如果只是因為說你長得醜就要殺人，那麼韓國就沒有活人了。」但作為觀眾綜觀全局的我們都知道，貌美的殺人動機豈是簡單化約的一句：「被說長得醜」？
《假面女郎》劇照
在那樣的世界裡，傾聽、理解和寬恕從不是可能的選項，只剩無垠的仇恨和殺戮。
《假面女郎》是一面浮誇的照妖鏡，足以作為當代文明社會裡的一則暗黑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