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頭曾經很嫌棄地跟我說過,要不是我們同一個社團,他恐怕這輩子都不會主動來找我說話。
原因很簡單,我看起來很跩。
但在這一點上,其實我很無辜啊,我只是......對他人的一切都不感興趣而已,怎麼能說我跩呢?
高中時的我只是覺得,同年紀的男生們都幼稚得可以,比我年紀小的更是智商未開發。這樣很跩嗎?還好吧。
好吧,或許有一點。
也許就是因為如此,當我收到一封來自一年級學弟寫的情書時,第一個反應是厭惡。
首先,那位學弟或許認識我,但我顯然不認識他,對不認識的人我一律沒好感;
再者,我們都是男的,他怎麼敢這麼直接跟我告白,有考慮到我的心情嗎;
最後,我說過了,同年的我尚且還能當朋友,比我小的根本不可能,我無法跟笨蛋來往,而從學弟這麼莽撞的行為看來,他不僅笨,行事還相當欠缺考慮,在我眼裡是出局到不能更出局。
雖然他的情書寫得還不錯。
「誒范爺,聽說有學弟寫情書給你喔?」
「怎樣?」
「沒怎樣......個屁啦!幹,這麼大的事你怎麼沒說,我還是從三班的八卦團那邊聽來的誒。」很好,看來學弟是個大嘴巴,罪加一等,我現在連聽到「學弟」二字都嫌煩。
「沒什麼好說的,很煩。」
「誒誒誒他情書寫什麼,快跟兄弟分享一下啊!」鳥頭無視我的不耐煩,半個身子壓在我的書桌上,滿臉寫著八卦。
我毫不留情一掌呼在他的額頭上,把這坨垃圾從我的桌面上清除。
「滾。」
「噢!很痛誒幹!你氣個屁啊!受歡迎了不起喔!分享一下會死啊!」
「受男生歡迎很值得高興嗎?」
「至少有人跟你告白啊!這麼少女漫畫的事又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鳥頭這次改策略了,拉了椅子坐到我旁邊,我白了他一眼後繼續寫我的作業。
「更何況學弟超級有名,你真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有病喔?他有名關我屁事?而且我們都是男的誒,他要喜歡男生是他的事,我有說過我喜歡男生嗎?」
「誒等等,你是不是不知道寫情書給你的學弟是誰?」
「不認識。」
「幹!你居然不知道!」鳥頭做出超級誇張的表情,原來人臉的可塑性這麼地高,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幹,你他媽超煩的,就說了他是誰關我屁事啊!」我成功地被惹煩了,用力放下筆轉頭怒瞪鳥頭,但顯然他一點都不以此為懼。
「他是我們社團那個一年級的天使學弟啊!」
誰?
「誒,你真的很誇張誒......范大爺,稍微注意一下凡人的世界可以嗎?就是那個長相可愛個性又認真,才一年級就被選當幹部的天使學弟啊,不會吧,人家副隊誒,你居然不知道?」
「......我團練的時候都很專心,沒注意到別人。」好吧,聽完鳥頭的話,連我都覺得自己這次有點誇張了。
「我真的是服了你誒,拜託今天團練的時候好好看一下人家。」鳥頭往後靠上椅背,仰天長嘆。
「唉,天使學弟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啊?老衲參不透啊!」
我不想理會鳥頭的吐槽,轉而試圖回想起學弟的長相。
真的想不起來。
一直到傍晚社課時,我才知道鳥頭口中的天使學弟是誰。
他是個和我截然不同的人,印象中他剛進社團就受到眾學長姐的喜歡,因為他長相偏可愛,又很愛笑,成天「學姊、學長」掛在嘴邊,基本上就是我不喜歡的類型。
喔,原來他被選為副隊喔,這麼說來,好像確實有聽說一個高一學弟被選上幹部的印象。
如果是他,那也不令人意外,因為我常常在團練結束後,看見他一個人留下來加強練習。
這是唯有一件讓我對他印象稍微好一點點的事。
「誒,范爺,怎麼樣,稍微心動一點了沒?」站在我旁邊的鳥頭趁空偷偷低聲問我。
「專心練習。」我一把推開他的頭,板起臉來投入到練習之中。鳥頭「嘖」了一聲,也回到他的位置上繼續練習。
我確實是不想滿足鳥頭的八卦之心,但拒絕他的主要原因是,我們的社課練習必須要很專心。畢竟我們參加的社團是儀隊,是一個真實字面上意義「舞刀弄槍」的團隊,我和鳥頭一人手上一把重量超過六公斤的儀隊槍,揮動時一個不注意就可能會傷到別人或自己,所以練習之中是不允許嬉鬧或閒聊的。
至少我在練習的時候,總是非常專心。
專心到有人靠近我都沒有發現。
「呃嗯......范學長,不好意思,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誰?喔......」突如其來的人聲讓我嚇了一跳,當我皺著眉回過頭,發現天使學弟正拎著槍,神情有點不好意思地站在我身後。
「有事嗎?」看到他,就想到情書,頓時覺得不爽;打斷我練習,更令人不爽。
「啊,抱歉......」可能是我的零表情管理嚇到學弟了,我看著他臉上的微笑瞬間消失,表情變得相當尷尬。
「呃,我、我是想請教學長一個槍法,因為學長離手槍法很強,所以......」
「喔。」
「......」
「......」
這傢伙話講一半是什麼意思?!
「然後呢?」我已經浪費了好幾分鐘練習的時間聽他說話了。
「啊,對、對不起,打擾到學長練習,我去問其他學長姐就好了,不佔用學長的時間了。」學弟說完向我九十度鞠躬,然後立刻轉身就要走。
莫名其妙。
我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換成學弟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向我的表情十分驚慌。
「你一個人在那邊話說一半是怎樣?你已經佔用我很多時間了,我有說不教你嗎?」我的臉應該已經臭到不能更臭了。
「到底要不要我教?」
「......麻、麻煩學長教我。」
「早說不就好了,是個男人講話就乾脆一點。」
--------------------
「你......呃嗯......你......」
「嗯?」
我在心裡大罵自己是個孬種,連一句話都說不好。這是我們11年來第一次站在彼此面前,恍惚間,記憶中的學弟和我眼前的這張臉重疊,但神韻不一樣。
無論是,說喜歡我時的表情,或者充滿歉意的神情,都和此刻的他不太一樣。
而我,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個不懂得掌握氣氛的人。
「你好嗎?」終於說出口,即使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而他笑了。
「嗯,還不錯。學長呢?最近怎麼樣?」學弟將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十月是有點冷了。
「還可以吧。」
「那很好啊。」
句點了。
很好,天被我聊死了。
「我可以抽根菸嗎?」學弟晃了晃不知何時拿在手中的菸盒與打火機,偏頭對我笑了笑。
「喔、喔,你抽吧。」天使學弟居然會抽菸了?不......這很正常吧,我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
「學長抽嗎?」
「我不抽菸。」
「啊抱歉,我會站在下風處,不會讓菸味沾到學長的衣服上。」
「沒關係,沒差。」
我看著他熟練地點起一根菸,他的打火機是銀色的,造型很簡單好看。
「你的打火機......」
聽到我的話,學弟看了看手裡的打火機,笑著把它遞給了我。
「前男友送的。」
打火機上刻著英文字體,即使是我這種破爛的英文程度,也認得出是「永遠」。
真是諷刺。
「好笑吧,送這種東西,結果自己劈腿。」學弟笑著說,別過臉去吐了一口菸。
「我本來想丟掉的,但又覺得很好看,想說等找到更喜歡的再丟掉。」他從我手中接過打火機,將其攤在手心上,若有所思地看著。
「畢竟我不想用那種便利商店賣的便宜貨,這種東西,要挑一個好看又耐用的。」他握起手心,將手塞回口袋。
「要花時間啊,不好找。」
我不確定一個好看又耐用的打火機要花多久時間找,我甚至不確定現在討論的是打火機或者別的,但我從學弟望向某處的側臉中,明白了他的神情之中與我的記憶相異之處。
憂鬱。
這11年間,你遇到了些什麼人,發生了些什麼事呢?
我很想知道,卻沒有勇氣開口詢問。
--------------------
「學長?」
「喔。」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對拿著書包和槍走過來的學弟點了點頭。
自那天學弟要我幫他看槍法以後,我們有團練的日子都會額外再留下來加強訓練。學弟的基本槍法做得很好,但離手槍法就有點抓不到要領,所以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研究彼此的動作和技巧,看怎麼樣能幫他更進步。
「你的手肘不要過分用力,順著右手往下推的力道抬起來,手腕要放鬆,對,你再試一次。」
「喔!這次不錯啊。」
「真的嗎!我覺得我好像抓到那個感覺了耶,學長!」
「趁現在再多練幾次,記住這個手感。」
「好!」
我們練習的時候都很專注,重要的是,學弟身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遇到挫折也不願意放棄,一次練不成就練一百次,直到自己抓到感覺為止
這一點我滿欣賞的,跟我很像。
以至於我幾乎都忘了他曾經寫情書給我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明明我只是拿著兩人的書包,等學弟放好槍、鎖好槍房門,然後遞書包給他。我們兩人的手碰到了一下,但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卻臉紅了。
皮膚白的人臉一紅就很明顯,這點我很清楚,但我多半是因生氣而臉紅。
學弟這狀況,絕對不是在生氣。
這樣下去不行,我實在搞不懂,不如一次把話說清楚。
「副隊。」我叫住他,春末夏初的傍晚,夕陽的時間很長。
「什麼事,學長?」他也停下腳步,看著我的眼神相當清澈。
「你為什麼喜歡我?」
斜陽映出了他表情中的詫異。
我在等他回答,而他遲遲沒有說話。
時間從我們兩人之間溜走,複雜卻在他的臉上滯留。
直到橙黃色的夕陽餘暉自天邊淡去,他僵硬的臉上才勉勉強強擠出一個笑容。
「喔,哈哈,這個嘛。」他重新邁開了腳步,我也跟了上去。
我們來到了公車站,我還在等他給我答覆,他卻又沈默不語。
「很難回答嗎?」我看著他貌似苦笑了一下,思索片刻,轉過頭來面向我。
「我寫給學長的信上有寫原因。」
「所以就是那樣?」
「嗯......現在好像也不是。」
「那是怎樣?我不懂。」
學弟看著我,他的眼神中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他又沈默了。
這次我沒有催他,直到他嘆了口氣。
「明天,我明天練習的時候跟學長說,可以嗎?」
「你是說我們留下來練習的時候嗎?練習前還是練習後?」我板著臉問他。沒什麼,我平常就是這個表情,並無其他意思。
「噗!」但他突然笑了出來。
「學長你真的好認真,不愧是理組的。」
我不知道按到他什麼開關,但剛剛還一臉愁容的學弟突然換上了笑容,態度也變回輕鬆自在的樣子。
雖然我不理解,但這樣比較好。
「練習後吧!我想先專心把今天的成果複習一下。」
這時學弟要搭的公車來了,他招了招手,在公車停靠之際,對我露出了一個讓他獲得「天使學弟」稱號的招牌笑容。
「謝謝學長花了那麼多時間陪我練習,早點休息,明天見。」
說完,學弟就上車了。
而我總感覺有股說不出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