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卡咖啡館,這裡有音樂(3)

2022/08/10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藍色,是最憂鬱的顏色,也可能是最溫暖的顏色。
沉甸甸的Ikea袋子在瘦弱的女士身旁顯得有些突兀。不過招牌的藍色卻很合宜。藍色是她此刻的心境。
「小玉是個愛說謊的女孩子。在幼稚園升大班時,她從別間剛轉過來。有一次我尿急了,想要報告老師讓我去廁所。小玉卻在我耳邊說廁所都是蟑螂。我聽了嚇得根本不敢舉手說要去。又緊張又尿急,嘩啦啦,地上都浸滿了我的黃色羞恥。老師很生氣,說我大班了怎麼還不會自己去上廁所。你們猜,我怎麼說?」
我和M聽了都感到不可置信。M不平地說「妳一定有跟老師說廁所都是蟑螂吧。」
女士嘆了一口氣。「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我的確和老師說廁所都是蟑螂。但我沒有說這是小玉告訴我的。老師聽了搖搖頭,小茜你尿褲子沒關係。怎麼還說謊呢。老師剛剛才從廁所回來。那裡絕對沒有蟑螂。」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有「茜」這個字。
「老師拉住我的手。要我到廁所去看根本沒有蟑螂。我死都不肯去。小玉把蟑螂噁心亂爬的樣子說得活靈活現,我腦子都是大便和蟑螂亂飛的樣子,說什麼也不肯去。然而,我心中其實是雪亮的,廁所根本沒有蟑螂。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真相很難令人接受。潛意識一直在抗拒著它。小玉是我的朋友。雖然剛轉來沒人理她,可是她一來就跟我要好。她為什麼要說謊騙我。如果去廁所,看見那個其實我很清楚的事情,那意味著小玉是個謊言。我不想要謊言。我想要一個朋友。」
「妳告訴老師一切都是小玉的主意,妳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嗎?」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我其實沒有想那麼多。感性上我就是覺得不能說,雖然和理智非常衝突。總之,到了那天放學,我都沒再踏進廁所一步。直到回家才馬上衝向馬桶,熱辣辣地把那一些悶了整天的物事給排了出來。」
「小玉呢?她都沒有向妳道歉?什麼都沒有說?」。M聽得津津有味。
「沒有。在這場哭鬧的辯白遊戲中,只有老師憤怒的神情混著小朋友在我周遭捏起鼻子的控訴畫面。小玉不見了。或者說,她躲在某個角落,冷冷地看這一切發生。」
那個名字裡有「茜」的女士頓了一下,對M此時遞過來的川式手沖咖啡表達謝意。
「你們一定很好奇,這些跟我帶過來的卡帶有什麼關係。我先不急著說破。請先拿出一張卡帶,任何一張都可以。一起播來聽聽,答案就在卡帶中」。她苦苦地笑了,發現自己的話和那句「答案就在影片中」的爛梗何其相似。
我隨手拿起一張。奇怪的是,這些卡帶都是空白錄音帶的轉錄,不是我一開始所想的正版卡帶。
我按下播放鍵,清脆晶亮的琴音在咖啡的餘韻中渲染開來。
我向M示意要播。胖卡上的兩台Boombox都是我裝的。我比較喜歡SONY放出來的聲音,雖然它只有一個四吋的全音域單體,聽起來卻更為自然。
我按下播放鍵,清脆晶亮的琴音在咖啡的餘韻中渲染開來。
由於我很常聽古典鋼琴,自己也學琴幾年。一聽就知道那是舒伯特的《即興曲》。琴音真好聽。四吋的單體發音有其缺限,高不高,低不低。但中頻無敵,就像是真正的人唱歌給你聽。
「我迷上了小玉。也許你們覺得不可思議。才大班就了解自己的情慾流動嗎?我的確不懂的。我只知道,雖然小玉常說謊,也常害我出糗,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刻,我是真心快樂的。常言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知道你們的眼神,我不想看。有病識感卻還要選擇墜落,何苦來哉。唉,感情的事沒有對錯。你們一定無法想像,那種萬中選一,剛轉來的同學理當被排擠,她卻事先排擠了世界,排擠了學校所有人,選擇了我。是的,她選擇了我,就好像我是全世界最特別的人一樣。」
她說這話的時候,Ikea的藍色憂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粉嫩的紅,也就是「茜」的意思。
「你們剛剛正在聽的曲子很好聽吧?但到底是什麼曲子,我並不知道,但每次聽,我都覺得很好聽。上小學的時候,小玉的媽媽請來一位鋼琴家教到府指導。小玉每次上課,我媽都要我到小玉家。當然小玉的媽媽是不讓我也在琴房跟著練習的。但久而久之,因為每次我都負責送水果和茶點進去,一待就忘了出來,小玉媽媽不好意思進來罵人。後來也就索性讓我在下半場的練習聲中,度過我人生中最美的時光。」
「那卡帶是怎麼來的?」。我忍不住好奇。
「每次我聽小玉彈琴的樣子,都感到心蕩神馳。小玉的悟性極高,對指法的掌握能力也很好。很快就超出一般徹爾尼寫給幼童的鋼琴練習。小四那年夏天,她已經可以初彈莫札特的鋼琴曲目。不是《小星星變奏曲》,是第十一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雖然還無法駕馭整首,光是第一樂章的琴音出現,我就已經潸然淚下。大家都愛說,莫札特的音樂是快樂活潑的。但他們根本不懂。只要他們聽過這段只有六分多鐘的緩板,就會發現莫札特的內心,不只有燦爛的小星星,也有黑夜,也有寂寞,也有若隱若現,把自己藏身得很好的愛意。」
「就這樣我就躲在小玉的琴房不肯出來,度過了小學的漫漫夏季。小六畢業前半年,小玉跟我說。她快要不能彈了。原本我想這又是她對我的什麼惡作劇。但事實很快就證明並非如此。半年之後,小玉就全家移民到美國了。當然後來我才發現,其實只是搬到汐止而已,那是小玉爸爸工廠的新駐點。不過這也就是小玉吧。你瞧,連講真心的話,都要帶有一點謊。總之呢,小玉說她要快不能彈了。為了紀念從幼稚園大班到小學的這段友誼,她決定利用剩下的時間,在週末用卡帶錄下她的鋼琴獨奏練習給我聽。」
「哇!妳這個愛作弄妳的朋友,也沒那麼壞嘛。」M瞧了瞧Ikea的袋子,裡面至少四五十片卡帶。如果小玉所說為真,那就代表她很努力,在半年內的每個週末含六日,都在彈鋼琴給「茜」女士聽。
「鋼琴真好聽是不是?半年裡,我每天聽。每個周末隔天,我就收到一捲新的帶子。那時候我已經不能常去小玉家玩了,因為家裡弟弟妹妹接連出生,我得留在家裡幫忙看他們。在爸媽忙家事的時候,弟妹哭鬧不已。很神奇的,每次播小玉錄給我的卡帶,他們就會安靜下來,仿佛那音樂真有什麼魔力一般。」
那音樂真的有魔力。卡帶播完了,我們還意猶未盡。這次換M從中選了一卷來播。要說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這件事的話,有什麼能夠比一挑就挑中《莫札特第11號鋼琴奏鳴曲》還更具有魔力呢?
「但半年後。我就再也沒有去聽那些卡帶了。」她這樣說的時候,口氣全是傷懷和惆悵。
「我們的命運交響曲,到此有了不同的轉變。就在畢業典禮結束的那一週,小玉全家要搬到『美國』前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她騙我的,那些卡帶根本不是她自己彈的。那些卡帶是她用馬蘭士雙卡播放機對拷的。對錄的都是名家,都是老師逼她每個禮拜聽的那些大師選輯。小玉說她恨我,為什麼她在琴房苦練的時候,我在外面自由地和弟妹在公園玩? 為什麼那個討人厭的男人要逼他聽這麼無趣冰冷的鋼琴? 她恨我,她恨我什麼都不懂。她恨我什麼都沒有為她做,只顧著自己和弟妹玩。明天她就要走了。她告訴我這個秘密,是為了折磨我。她告訴這個秘密,是要讓我永遠在恨中記得她,記得她不存在的事實。那時她不存在於那些非她所彈的琴音之中,如今也真的不在了。」
「茜」女士說到這邊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這樣看來,這個朋友還真的很愛說謊,連分離之前,都還要將她一軍。
只是她的故事和琴音並沒有對頻。卡帶仍然在轉,但有些弦外之音,她這些年來都沒有聽出來。
我得告訴她卡帶裡有個最大的秘密。
「很抱歉。我知道妳現在很難過。但我得指出.....嗯....就讓我老王賣瓜好了,雖然我鋼琴彈得不怎樣,曲子倒也聽過不少的。我要說的是,妳朋友小玉對你扯了最大的謊。這些卡帶錄音,我敢肯定,絕對不是從名家演奏對拷的。這些錄音都有自然璞實的力量,假以時日好琢磨,能否成為大器也未可知。但就僅以詮釋的優缺點而言,肯定不是一流的演出。這不是李希特、肯普夫、佛萊瑞、甚至不是阿胥肯納吉。這些錄音雖然都稱不上一流,但有件事倒是很一致的。從這些晶亮的琴音之中,你幾乎能感受到一種比緩版更慢的悲傷彌漫在此刻的空氣之中。一開始還不太能知道那是什麼,後來也就懂了。這麼緩慢的彈性速度,應該是鋼琴家邊彈邊想時錄出來的。為什麼邊彈邊想?他在想什麼事,還是什麼人嗎。我想答案應該很清楚。」
M和茜女士都沒有說話。他們的眼神渴求著真相。
「如果說只有一兩卷的卡帶是這樣的慢,這樣的邊彈邊想,那也就算了。我們剛剛已經換了幾卷? 喔,這會兒是放巴哈的《平均律》了是嗎? 對,對,就從巴哈說起最準了。巴哈是最沒有個人色彩的音樂家了。巴哈的中心樂旨是體現上帝的愛,因此無我,因而決不沉溺。可是你們聽,這些平均律哪有神性啊,連最燦爛的大賦格中都彈得很拉赫曼尼諾夫。滿滿的去神性,滿滿的浪漫風格。換句話說,這些卡帶肯定都是同一個人彈錄的。從詮釋的角度來說,我幾乎要說它們聽起來都像是錄給什麼人的情書了。」
「你....你......你是說這些卡帶都是小玉真的錄給我聽的。如果是真的,那為什麼她最後都要走了,還要扯這樣的謊?」
「唉」,我嘆了一口氣,似乎理解了一些事卻又說不得準。「我也不知道。但我願意猜測。我想,她很愛妳。」
「愛我?愛我?怎麼可能。她明明是恨我的。恨我才說那些話來折磨我的。」
「妳自己不也說了嗎?小六的最後半年,妳忙於照顧弟妹無法陪她練琴。妳自己可能覺得振振有詞,心想你又不是故意不理她的,妳可是有正當理由分不開身的。小玉何嚐不知道。但感性總會戰勝理性的。你知道嗎?說謊的人其實是最感性的人,他們渴求注意,渴求愛,明知不能說謊卻不得不說謊。事實上他們可能也很掙扎,不想騙你卻害怕妳就這樣走開。最終他們選擇只好騙你,說服你和他看事情的方向,終於一致。」
我頓了一下,喝了最後一口咖啡。
我頓了一下,喝了最後一口咖啡。
「是的。她是愛妳的。她肯定愛妳。沒錯,在告別之前,她又再一次騙了妳。一個最大的謊言。可是妳可不可以換成她的角度想想?一個曾經陪她到現在的朋友,一個她萬中選一的朋友,竟然在她最寂寞,練琴練得最無聊苦痛的時候,選擇離開她。她知道妳去陪弟妹不是真的去玩,又有什麼幫助?寂寞是會腐蝕人心的啊。」
「在她那樣寂寞的時候,她的琴聲都是真的。從妳的描述,我猜想她可能朋友很少,甚至也就只有妳一個朋友。那麼,妳如何叫她不發狂?再過半年,妳們就要各分東西了。妳聽,她的琴音是不是越來越急促高亢,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高喊救命。她彈給妳的時候想著妳,那些曲子都是求救的訊號,燃燒著愛的狼煙。」
「只可惜妳不懂。我想她自己也不懂。妳們就陷在這種『明明什麼都給了為什麼還是不夠』的情緒漩渦之中。到了真正要分開的前一晚,她終於被吸進去了。她告訴妳那些都不是她彈的,她不存在那些琴音之中,目的看起來的確是為了折磨妳。但為什麼要折磨妳,這個動機就很耐人尋味了。她在做什麼?她在拒認愛的存在。為什麼要拒認? 因為這半年來,她感收不到一份來自妳的,相同也相等質量的愛。而『拒認』這件事本身是很雙關的,在後設的意義上比『承認』更波濤洶湧。我們如何如何能拒認一件事?只因被我們拒認的事,早已存在,像一首首被錄下的走鐘鋼琴曲目,所有我們為愛所犯下的罪行一樣罪證確鑿,容不得狡辯、更正或以謊言補充的。」
「這樣說來,她是真的愛我。那些她錄給我的獨奏都是真心為我而彈的。唉!她明明可以用說的,直來直往就好,偏偏要走了還是要說謊,企圖抹滅她曾經也那樣愛過我的事實。」
M這個時候突然說話了。「那麼,這杯咖啡是不能收妳錢的。如同我一開始就告訴妳的,我不想收錢,我想用東西來換。這麼說好了,妳已經用一個最棒的故事來交換了。卡帶妳就帶回去吧。我想不管妳一開始來,為什麼不要這些卡帶,現在,它們對妳而言,一定是有完全不一樣的意義的。」
「茜」女士,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當夕陽把天空染成一片茜紅,我才發現已經那麼晚了。
「謝謝。謝謝你。真的。」,女士拿起了IKEA的提袋,就要離開。她看我的神情,好像是重新確認了什麼事一樣。
「還不急啊!」,「茜」女士才走出幾步,就被M叫住。
「卡座裡還有妳朋友錄給妳的卡帶啊。別急,我拿給妳。」
按下了停止鍵,此刻音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剛才什麼音樂都沒有來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只有我們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歌,才正要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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