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穗茗文藝研究社寫的第二篇小說,刊登(?)於大社刊《浮世虛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篇拖了那麼久才放上來,對於它我一直介於喜歡和不喜歡之間,大概就是任性得很有個性的那種感覺ㄅ。
嗯,我覺得上面說的應該是好話。
總之,正文如下:
說到藍色,各位會聯想到什麼心情?
寧靜?愉悅?憂鬱?
不同於紅色容易聯想到熱情,棕色容易聯想到穩重。
藍色,似乎是定義範圍較廣泛的顏色。
它不強烈,但處處可見。就像一層平淡愜意的萬用濾鏡。
你可以說他的詮釋方式變化萬千……
換個說法,你也可以說他隨心所欲。
*
「你解釋一下,桌上這些是什麼鬼東西。」
我看著早餐店桌上的三道餐點,不,應該說是排列組合的三種結果。──
「薯餅刈包,豆漿綠茶,還有蘿蔔糕水餃。」藍祥樺一臉平淡的介紹:「道地的淡水大學生早餐。」
「這可不是什麼刻板印象,只是單純的汙衊而已,給我向淡水大學生道歉啊!」
「我不要。」藍祥樺敲了兩下桌子:「這不就代表我要對自己道歉了嗎?」
「對於我想做的事情,我是死都不會屈服的。」
又來了,他的座右銘。
都已經2021年了,居然還有人在大聲嚷嚷座右銘這種過時的概念。
眼前這個身穿藍色外套、藍色T恤、藍色長褲、藍色襪子、藍色鞋子、藍色眼鏡的男人,今天依然活在他的藍色世界……應該不會連內褲都是藍色的吧?
「你要不要喝看看?還不錯喔。」藍祥樺遞出了手上的褐色液體。
「嘔嘔嘔嘔嘔。」我翻白眼,舌頭吐到像是要從嘴巴扯出來。「到底是腦袋裝鉛還是怎樣,才會想出這種詭異的獵奇組合。」
「好玩嘛,而且菜單上真的有,不然你去跟老闆抱怨。」
「菜單上面有,你也不一定要點啊。」
「我就想吃啊。」
我又翻了白眼,自從認識他以後,感覺我這項技能的熟練度精進不少。
吃完早餐結過帳,我和藍祥樺一起往學校方向緩步走去。
隨著步數漸增,腦袋也漸漸活絡起來,開始載入一些學校事項。
「話說,你那個報告要怎麼處理?」
那是通識課的一份分組報告。
雖然我們認識很久,但我跟他並不在同一組,而是各自找了其他三個人組團合作,至於為什麼……
「因為這主題我滿有興趣的。」
等一下,什麼跟什麼?剛才那是理由嗎?
雖然我很想罵他冷血無情,但上學期資訊概論的個人報告就算沒分組,他還是私下幫我檢查出許多問題,還讓那個總是板著死人臉的老教授笑了出來。
當時我真的很感謝他,畢竟我完全聽不懂那個教授在講什麼,但即使有外掛幫忙,我最後還是低空飛過而已。
那時他的回應,我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
「不用那麼客氣啦。」
「不是我想幫你,是我想去做才行動的。」
那時候我就體會到了。
這傢伙,沒有什麼自視甚高或別有居心,也沒有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
只是單純的隨心所欲罷了。
我的視線停留在他的外套上,宛如天空般湛藍,滿溢自由。
「你外套都不用洗喔?」
「我有七件,沒事。」
*
上課時,藍祥樺總是挑最後面的位置坐。
「不去前面嗎?」
剛認識沒多久時我問過他,那時的他絲毫沒有移動的打算,堅定地坐在最後面最角落的位置。
「坐前面很麻煩欸,感覺綁手綁腳的,反而沒辦法專心。」
剛開始,我還會怕他寂寞坐到他旁邊。
但後來發現,他一個人也過得很好。
有時候看書,有時候聽課,有時候滑手機,有時候拿鑷子修手錶,有時候組樂高,有時候認真抄筆記,有時候縫破掉的襪子,有時候睡覺。
完全不覺得他會感到無聊。
……不對,說好的專心呢?
突然覺得,哪天看到他在座位上,面前插三炷香召喚文昌帝君問小考答案,我也不意外。
漸漸的,我不再坐到他旁邊,而是跑到前面和其他幾個朋友坐在一起。
「嗨,阿倫。」
「嗨。」
跟我打招呼的是班代和他的兩個朋友,一個好像是系上社團的,另一個是火舞社,基本上到哪裡都有班代認識的人,不過我跟他們都不太熟。
「喔哇,這不是程式大師嗎?」
「失敬失敬,這禮拜還要靠你carry了。」
「什麼東西啦。」
就像習慣了藍祥樺總是獨來獨往,我也很習慣這兩人動不動就自嗨。
「上學期擋住大刀的強者,叫你一聲程式大師不為過吧?」
「沒那麼誇張啦。」
那個大刀教授是真的有點恐怖,五十四人當掉快三十個。
但老實說,我也是靠著藍祥樺指點才勉強扛住,教他們的東西也幾乎是從藍祥樺那邊整套搬來,甚至偶爾還會拿班代他們的問題去問他。
「你這樣不會太累嗎?」記得有次我這樣問他,卻只得到一個簡短的回應,還有一張平淡的笑臉。
「沒差啦,在乎那麼多更麻煩。」
在班代他們眼中,我是能帶他們飛過高牆的強者。
可我心底非常清楚,這些成果的背後,沒有藍祥樺是辦不到的。
他雖然胡來又讓人猜不透,卻是個無庸置疑的天才。
就是有點我行我素不受控,總之,不是什麼討厭的怪人……吧?
我轉身看了一眼藍祥樺,他現在正在拉兩條電線到窗外,不知道要做什麼。
好吧,他不討厭,但真的是怪人沒錯。
「你那個朋友啊。」每次班代提到藍祥樺時,從不直接提起名字,好像覺得藍祥樺是某個臉色蒼白沒有鼻子的古怪巫師一樣:「腦子是不是有點不太正常?」
另外兩個朋友傻笑著,將頭歪到一旁竊竊私語。
「上次他把筆電帶來上課我真的快笑死,整台都藍的還貼一堆莫名其妙的貼紙,到底是三小?」
「而且每次都不跟人講話,系上的活動也不參加,整天來學校就在搞一些看不懂的東西。」系上社團那個男的越講越激動:「寫程式按鍵盤還超大聲,媽的!操!那傢伙一定有病!」
「笑死,超好笑,有夠氣。」
我很想直接跟他們說,你們程式沒被當掉其實都是他的功勞。
但這樣藍祥樺一定又會打哈哈敷衍過去,然後把所有功勞推回來給我。
他總是用那件藍色外套將一切凍結在外,無論是負面的批評與嘲笑,還是正向的肯定與鼓勵都是。
看著他們三人,突然感覺身上傳來一股刺痛感。
「應該是皮膚太乾燥吧。」
*
吃過晚餐後,我和藍祥樺走回租屋處。
轉開大門最先看到的,依然是那個用PVC水管製成的鞋櫃。
一般人遇到自己沒有的東西,下意識都會先想『待會去買一個吧』。
但藍祥樺的預設答案似乎是『先做一個看看吧』。
從大一認識他到現在,這裡已經堆滿他的手作品,舉凡櫃子、書架、懸吊式曬衣架、手機支座、玻璃吊燈都應有盡有……
玻璃吊燈?不要問我他怎麼做出來的,我只看到他拿電線跟酒杯還有一堆有的沒的工具乒乒乓乓碰碰磅磅敲敲打打,就變出來了。
簡直像小型加工廠一樣。
多虧他,這個住處被一堆工藝品堆得別有風味,
順帶一提,我們沒住學校宿舍,因為離學校很遠又很貴。
「以前啊,我對考試沒什麼興趣,就常常在網路上看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覺得有趣的就動手試看看。」
「這樣啊。」
「等我回過神來,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學會一堆東西了。」
這倒是真的,以實作面來說,幾乎沒有他不會的事情。不只是生活用品和裝飾品,甚至有些電線或管線,這種常人不太會接觸的東西他也做得有模有樣。
「總之,只要可以動手去體驗,對我來說都是好玩的事情。」
貨真價實的實作型人才啊。
搞不好哪天就在Youtube上看到他開一個手作頻道也說不定。
然而藍祥樺雖然在程式和一些實作上天賦異稟,但微積分這類的理論科目卻是普普通通,甚至在平均之下。
但他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擔憂,而他的身影也幾乎未出現在這些教室過。
「你不害怕被當嗎?」
「沒興趣的事情,想辦法混過去就好了。」他轉過身,話語洋溢豪邁瀟灑:「人生不過就七八十年而已,當然要多花點時間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現在回想起來,眼前這一堆手作品彷彿在印證他所說的話,將他的理想一層一層具現出來。
我有時搞不懂,是因為他會很多事情,所以顯得我行我素,還是因為我行我素的個性,衍生出讓他接觸許多新事物的契機。
「話說,昨天好像沒看到這個?」我拿起鞋櫃上的一根竹竿,前端鎖著一根小支的刮水器。
「那是我早上剛做好的,突然想擦窗戶。」
「用這個?」
「那個啊,窗戶外面沒有陽台,總不能叫我跨出去擦,會摔死的。」他開始拿起那支竹竿講解:「所以我就將刮水器的尾端加上一個套子,裡面刻了一些可以旋進去的紋路,鎖緊後就可以用了。」
「啊對了,我還在前面加了一個可以轉動的卡榫。」藍祥樺抓住刮水器扭轉,清脆的喀喀聲像是腳踏車的變速器一樣。
這傢伙總是會在奇怪的地方鑽牛角尖,發揮詭異的研究精神。
「姑且還是問一下,為什麼不要去買個大一點的刮水器就好?」
「自己做比較好玩嘛。」
我就知道。
看他驕傲的神情,笑得像小男孩似的。
雖然他平時為人低調,但牽扯到手做成品,他總會努力表現出其中的巧思,並為此沾沾自喜。
在外人眼裡或許有點自大,但我知道他不會想那麼多,只是單純覺得開心。
「話說。」講到外人突然想到:「你通識報告準備得怎樣了?」
場面突然安靜。。
不知是錯覺還是角度問題,燈泡好像比剛才又更白了一點。
「還行啦。」
像是潑了一層冰藍到我身上。
其實班代他們講得也有道理,在與人相處上,藍祥樺確實顯得孤僻一點,儘管他不是什麼凶神惡煞,但就是給人一種不易親近的感覺。
這次分組也是,總覺得他好像跟那些組員也沒什麼在討論。
因為冷漠?還是因為不在乎?
無所事事的笑臉下,似乎總藏了點距離感,而我一直似懂非懂。
「先吃飯吧。」他岔開話題:「今天不想出門。」
「喔?你要下廚?」我有點好奇也又有點擔心:「要煮什麼?」
「拉麵。」
「蛤?」
說的同時他還真的走到冰箱拿出蛋、海苔、蔥、肉片,以及拉麵道的麵條。
「修蛋幾咧,你認真的?」
「認真的啊。」
算了,這種想到就做的感覺,似乎才是平時的正常發展。
「材料不夠就多多包涵啦。」
他一邊拿鍋子接水,一邊用刀子切蔥,嘴巴哼著不知道哪部動漫的主題曲。
這也是跟藍祥樺住的少數幾個好處:有時不用想晚餐要吃什麼。
刀子與砧板敲著節奏,伴隨鍋子的嗶啵聲。
他周遭的氛圍,又恢復了先前他興高采烈展現作品時的,那純真的天藍。
雖然他總是讓人摸不著頭緒,不過在充滿複雜的社交與考試,以及怨言滿載的生活圈中,有個能因為一些小東西就笑出來的傢伙……
「其實也不錯。」
或許這也是我能對他放下戒心的原因。
「欸,洪晉倫,幫我看一下,瓦斯爐怪怪的。」
「我看一下……靠北!燒起來了啊啊啊啊啊!」
「滅火器!滅火器!」
因為面對他,戒心要用在其他地方才行。
*
「藍祥樺?」
「嗯?」
「我們是說要出來討論通識的報告,對吧?」
「對啊。」
「原本是說要邊吃宵夜邊討論的,你應該還記得吧?」
「對啊。」
「現在是半夜兩點,你知道的吧?」
「對啊。」
「那你現在是在衝三小啦!」
半夜兩點的淡海輕軌旁,藍祥樺穿著厚重的寶藍色外套,騎著Youbike往淡海新市鎮的方向前進。
該死的,睡覺睡到一半LINE突然跳通知,還以為是誰,沒想到是藍祥樺問我要不要討論報告的東西。
我直接回絕,但下一則訊息立馬跳出:
「我已經在樓下了 拜託啦 當作陪我吃ㄍ宵夜」
當下我認真覺得,他是個王八蛋。
但我還是走下去了,想說就陪他一下。
誰知道他會突然發神經,說要騎腳踏車到處晃晃,連腳踏車都幫我借好了。
輕軌已經停駛,紅綠燈也幾乎變成了閃紅燈。
一路上風很大,我們兩人沒什麼交談,只是一前一後朝著目的地騎著而已。
雖然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他的臉,但偏快的車速隱約暗示我,藍祥樺現在,或許,心情不太好。
這也只是猜測而已,他的想法我實在是難以捉摸。
跟在藍祥樺身後騎了一大段後,我看見一座明亮的紅色心型地標映入眼簾。
看來我們騎到了漁人碼頭。
儘管是半夜,但還是看到了幾幢黑影,不知是來夜遊還是約會,說實在真的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兩個大男人半夜兩點跑來這種情侶聖地要做什麼。
藍祥樺停好車,往前走了幾步,腳步有點不穩。
「喂,你還好……」
再往前走幾步,發現他是往廁所的方向前進。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他不斷低聲碎念:「出門前喝太多水了,超想尿尿,膀胱快炸了。」
……嗯,看起來沒事。
如果有情侶在這附近散步,大概會撿起被戳破的粉紅泡泡砸死藍祥樺吧。
不過我倒是稍微鬆了一口氣。
這種不看氣氛的行為模式,還是我熟悉的那個藍祥樺。
*
「所以。」我率先開口:「你來漁人碼頭要做什麼?」
在他解放完後,我們從心形地標旁的小路走進去,沿著海邊散步。
「沒有啊,就突然想到。」
「蛤?」
「報告想到一半覺得好累,就喝了旁邊的梅子醋,就突然想來看海了。」
「什麼跟什麼。」
疑惑的同時突然注意到,藍祥樺的聲音有點飄忽。
再仔細一看一下,路燈照耀下,他的臉似乎比平時更更加紅潤一點。
「……喂,藍祥樺,你喝的梅子醋是不是玻璃瓶裝的?」
「好像是吧。」
「那好像是我昨天買的梅酒。」
「真假,不是我前幾天釀的梅子醋?」
「靠,你怎麼連梅子醋都會釀?」
這傢伙到底還有什麼不會的?
「呵呵。」
不對啊,那濃度也才十趴左右,為什麼他會醉成這樣?
「也不錯啊,今天是個適合喝酒的日子。」
我看他走路越來越晃,趕緊把他拉到一旁的河堤坐下來。
「我啊,只要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
「都會來這裡?」
這麼說來,他好像還真的有幾天晚上會突然消失不見。
「是說,心情不好是指……」
「沒幹勁沒夢想,只會做表面功夫的組員啦。」他忿忿不平地將腳下的石頭踢進海裡:「我不想管他們,但看到還是會很不爽。」
和他平時無所謂的笑臉判若兩人。
以前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直接表現出自己的情緒,應該說,他很少說到關於自己的私事。
「扯到通識啊分組啊,果然沒幾個好東西,還不如自己自幹來得方便有用。」
莫非他是酒後吐真言的那種類型?
「洪晉倫你覺得啊……」藍祥樺的聲音越來越茫:「藍色這個顏色,好看嗎?」
「蛤?」
「你有喜歡的顏色嗎?」
「蛤?」
問題跳來跳去,看來藍祥樺真的茫掉了。
喜歡的顏色?
這種小學生才在問的童言童語,身為在看天竺鼠車車的成熟大人哪會去思考?
話又說回來,這傢伙平時的行為舉止,確實像小孩子般任性就是了。
「我沒仔細想過。」
「就說啊!」他突然大吼:「你太不注意自己了!」
「蛤?」
「不要整天蛤來蛤去的!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還是你要去木曜四超玩應徵主持人?蛤?」
……啊你現在又是在蛤什麼啦?
「你就是這樣,太在意別人了!」藍祥樺指著我的臉,臉上沒有半點笑意:「這樣一定很受女生歡迎吧!優質暖男,長得也不差,又會時時刻刻留意他人的一舉一動。」
呃,他現在是在稱讚我嗎?
「……謝謝?」
「但是你又溫柔得太奇怪了!」
藍祥樺又開始大吼:「友好相處不過是你單方面的妄想罷了!我就問,你覺得他們真的需要你嗎?你又真的需要他們嗎?」
「什麼意思,幫助人哪需要理由……」
「你有沒有想過?那會不會只是你自以為是在關懷他們?」
藍祥樺幾乎是用吼的說出這些話,我甚至懷疑他已經茫到失去理智。
「你還好……」
「沒有不好!代表你是個好人!」
「蛤?」
「但好人總是會被人利用!你如果不在意自己,沒有自己的想法,不夠自私,別人只會看不起你!你會被利用!被當成中央空調!」
啪。
原本自在擺動的雙腳,突然停在堤岸上,像是開關被人戳中似的。
藍祥樺剛才的表現,在外人看到或許很好笑,但我不覺得。
「那樣子也沒什麼不好吧?」我試圖反駁:「只要能好好相處就……」
講到後面卻越講越小聲。
仔細想想,我好像除了會跟班代他們吃飯以外,就沒有太多交集了。
反而是他們會一直要我幫忙點名,要我借他們作業,而我似乎沒有需要他們的地方,應該說大多數情況他們根本幫不上忙。
無條件的單方面付出。
我是不是,已經變成藍祥樺口中的中央空調?
我跟班代他們算是朋友嗎?
扣除掉社交的利益關係後,『他們』跟我究竟還有什麼聯繫?
『他們』對我又是怎樣的存在?是必要的嗎?
就連那些偶然的厭惡也是?
「你知道,藍色是個能讓人平靜下來的顏色。」
說著這句話的同時,他的聲音也漸逐漸平穩靜下來。
「但是他永遠只是陪襯的顏色,藍色當作主流,很容易給人一種陰鬱,或是不夠有朝氣的感覺。」
「在主流的社會,藍色是不被重視的。」
明明有路燈映照,他的寶藍色外套卻逐漸失去光芒。
「而我卻對藍色感到無法自拔。」
不,那是黑夜。
「喂!」
我向前飛撲,抱住往前滑落的藍祥樺。
然而施力的方向不對,側面抱住他的我,被他的重量一起拖進水裡。
撲通!
海水的鹹味直接灌進我的鼻腔,我忍著眼睛的刺痛,趕緊伸出一隻手,憑印象抓住剛才坐著的堤岸。
水的浮力撐起我和藍祥樺,我扣住他的手爬上堤岸,站好腳步再將他拉上來。
他大力咳嗽,似乎有點嗆到。
「沒事吧?」
然而他輕咳三聲後,跪在地上,抬頭直視著前方。
「我喜歡藍色的低調,喜歡藍色的沉穩,喜歡藍色那內斂的強大。」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我只想在自己的世界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沉浸在自己搏來的成就感裡。」
「為什麼,人不能靠自己一個人活著呢?」
「為什麼我在小學時講出這句話,要被所有人笑呢?」
「為什麼,沒有人懂得欣賞藍色的美?」
講到後面,尾音甚至帶了些哭腔。
我轉過頭看向海面,不發一語。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最害怕別人哭了。
那像是窺探到他人隱私的尷尬感,令我全身發抖。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身邊坐著的不是二十歲的大學生,而是一個純真、且涉世未深的小男孩。
剛才聽到的,或許這蘊含著是藍祥樺的親身經歷也說不定。
與人相處看似自由,但實際上,從小到大的教育制度卻在無形之中引導我們,將我們形塑成社會需要的人格:
好相處,平凡,謙虛,最好不要有太多想法,所有人都是同一型號出產,這樣管理起來才最方便。
一定有人做過孤傲的夢,但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放棄。
因為太難、太累,就算有諸多怨言,和合作的利益相比,再去為那些理想與自尊堅持,只不過是無稽之談、自找麻煩。
然而當我們放棄掙扎、,選擇長大時,藍祥樺卻依然做著他的藍色夢想。
他正是少數那幾個,將自身成就看得比合作利益更重的人。
他是藍色的藝術家,只為了自我成就而沉默悶的藝術家。那件藍色外套,長久以來掩護了內心的小男孩。
掩護了那個不斷被目光灼傷,無法被他人理解的小男孩。
只因為他無法在正常環境下歡笑。
那些看似無所謂,我行我素的笑顏,此時刻回想起來卻蒙上一層灰藍。
藍祥樺不斷地發抖。
不知是因為全身濕冷而發抖……還是暗自啜泣。
「辛苦你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本想要說點什麼。
但忘卻藍色的我,似乎已經找不回能安慰他的心境。
*
當天晚上,我叫了UBER把我們載回住處。
手機沒壞真是萬幸,還能叫車跟付錢。
「擤────!」
但不能治感冒。
「他媽的藍祥樺,發酒瘋在那邊玩跳水。」
自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藍祥樺。
放心,他有回來,是我把他拖回來的。
應該還住在隔壁的房間,但我沒看到他出門。
就連接下來一個禮拜的課,感冒都好了,我還是沒看到他的身影。
怪怪的,但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
「欸,阿倫,你那個朋友咧?」
「不知道,他好像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
「怎麼?被甩喔?」
「白痴喔!那自閉兒怎麼會有女朋友啦!尻槍尻太多昏倒了吧?」
今天班代那兩個朋友的笑聲,聽起來格外刺耳。
明明平時都已經習慣了,對,他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沒有惡意。
「好了啦。」班代雖然說著,但也沒有阻止他們的意思:「對了,報告我傳給你了喔。」
「我看過了。」
通識課的分組報告,我和這三個人一組,盡力忍住嘆氣的衝動。
早上那個居然是正式版本,明明都是一些維基百科抄來的東西。
「欸!程式大師!這次又要拜託你Carry了。」
「水喔!晉倫大大帶我飛!」
他們今天的聲音真的很吵。
不知為何,藍祥樺怒吼與落水的身影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我想起電腦裡寫完許久的程式檔案。
「抱歉。」我莞爾一笑:「我也還沒寫。」
*
終於到了正式報告的那天。
出門前,藍祥樺房間的門依然鎖著。
「他應該還活著吧?」看著座位前方穿著冰藍色外套,敲打筆電的同學,我忍不住聯想到他。
萬一今天回去藍祥樺的房間門還是鎖著,我就直接叫鎖匠來開了。
「哎呀,阿倫真的幫了大忙。」
「超屌!直接Hold住整場!」
「晉倫大大帶我飛!」
聽著他們三人的聊天內容,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一個只交維基百科的資料,一個PPT只有字,一個報告到一半忘詞。
你們是來搞死我的是不是?
「第十六組!」
最後一組,是藍祥樺他們。
他明明對這堂課的內容滿有興趣的。
但,我對他的瞭解,已經在那一天徹底崩解了。
藍色的善變,果然不是我這小腦袋瓜可以理解的。
「第十六組?第十六組沒有來嗎?那就……」
「好了!」
前方那位冰藍色同學突然站起來。
當他帽子滑落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那張臉。
是許久未見的藍祥樺。
我瞪大雙眼晃著頭,腦海湧入無數個不知所措。
為、為什麼他會在那裡?
「剛才你怎麼不回應?」教授質問。
「啊哈哈,那個,檔案剛才還在下載。」他舉起左手握著的藍色隨身碟:「現在都準備好了。」
又是那副無所謂的平淡笑臉。
但會不會又有什麼東西,被那冰藍色的外套掩飾了?
「你的另外兩個組員呢?」
「他們從頭到尾都沒做事,全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教室裡一陣譁然,氣氛瞬間高漲鼓噪起來,整個教室立馬醒了過來。
「欸欸欸,他在幹嘛啊?」火舞社那個男的一臉詫異。
「什麼情況?內鬨?」
「吵架嗎?」
「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密密麻麻的吱喳聲,比前面任何一組報告都要激烈,甚至有人打開手機拍照,好像準備要傳到IG或是Dcard。
「安靜!」教授怒斥試圖控制場面,而當他的眼神移向藍祥樺時,目光裡充滿複雜的情緒。
「下課留下來找我。」教授走下台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始報告吧。」
*
下課後,我站在飲水機前,等著去上廁所的班代和另外兩人。
走廊上聽到的,幾乎都是對於藍祥樺的熱烈討論。
「哇靠,難怪他敢一個人自幹。」
「那根本是小型動畫了吧?一個通識課的報告有必要嗎?」
「只是炫技而已吧?搞那麼花俏。」
「不不不,重點其實標示得滿清楚的,內容好像也都整理過。」
「好扯喔。」
「整堂課就他報告最多東西吧?教授直接傻住你有看到嗎?」
「屌到沒朋友欸。」
我拿出手機點開Dcard,稍微往下滑一點,熱門貼文就出現了藍祥樺的名字,點開後還有他在台上報告的照片。
「賺爛了賺爛了,紅到翻掉。」火舞社那個男的不知何時湊過來,我反射性收起手機,隨後班代跟系上社團那個男的也從廁所走出來。
「什麼賺爛了?」
「那個藍什麼的啊,上Dcard熱門欸。」
「幹,紅了紅了。」
「走啊要簽名啊。」
「三小啦。」系上社團那個男的推了下眼鏡:「本質上他還是個自幹仔吧?沒辦法跟人合作的傢伙,再屌我都不覺得他有哪裡厲害。」
「嗚喔,社長訓話囉。」
「不是啊,那傢伙就很煩好不好?我就看他不順眼。」
班代似乎注意到火藥味開始變重,趕緊轉移話題:「阿倫你有要去吃飯嗎?」
我思索了一下:「不用,我等藍祥樺一下。」
「這就是程式大師的肚量嗎……」
「辛苦喔,有這種朋友。」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玩笑?冷嘲熱諷?
「那我們先去吃飯喔。」
班代說完,三人便轉身離去,有說有笑的討論待會要吃什麼,系上社團那個男的突然一陣爆笑,笑得跟智障一樣。
大概又等了兩分鐘左右,我終於看到藍祥樺從教室走出來。
我快步湊上前搭話。
「好久不見。」
「嗨。」
相較於那晚失控的情緒,現在的他看起來平穩許多。
剛才的人群已逐漸散去,現在,場面有點安靜。
「那個PPT。」我想到那個小型動畫:「等一下,那是PPT沒錯吧?」
「是啊。」
「那是怎麼辦到的?」
「就……」他想了一下:「不難啦,只是很花時間,前前後後搞了快兩個禮拜。」
「兩個……!」我掐指一算:「所以從你鎖在房間那天開始,你就一直在做這個PPT?」
「算是吧。」
我感覺嘴巴是被瞪大的雙眼扯開的。
嘴巴張得太大,抽筋的疼痛感從臉頰兩側湧上。
「這只是通識報告欸。」
「對啊,可是這比較好玩嘛。」藍祥樺指了一下手機:「Youtube上有人在介紹這種動態簡報的製作,我覺得超帥的,就想說用這堂課來試看看。」
「就為了這個,翹了兩個禮拜的課?」
「對啊,這比較好玩嘛。」
我真是錯估他的任性了。
這個傢伙,遠比我想的還要孤傲、,更重視自己,簡直就是到了自私的程度。
「因為我對這主題滿有興趣的。」
我嘆了一口氣,原來那不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而是早就預謀好的。
小孩子一旦耍起任性,往往都會讓大人瞠目結舌。
「不過……」
「嗯?」
「酒醉之後會忘記發生過的事……似乎是假的。」他突然低下頭:「抱歉。」
原來他還記得啊。
那天哭得不成人形的男孩,和眼前這個大男孩實在搭不起來,直到現在還是給我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事實上,班代旁邊那個男的,講得也有幾分道理。
現代社會強調分工,像藍祥樺這種個性,可能能力很強還會被人需要,但遲早有一天,他會被更重視人際與分工的環境捨棄。
原本我想告訴他班代他們對他的評論,但我突然停了下來。
我想起了藍祥樺跳水前說過的那句話。
「在主流的社會,藍色是不被重視的。」
……或許他也知道,但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
怎麼說呢,雖然他無法融入團體,但這樣的個性,未來也有可能突破團體的限制,走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
這對我來說無法想像,但如果是藍祥樺,還真的有可能因為一句『好玩嘛』,踏上這條險惡的小路。
或許在他眼中,這也是一條漂亮的藍色步道。
「你就是這樣,太在意別人了。」
那天晚上的藍祥樺,現在眼前的藍祥樺。
悲憤痛哭的藍祥樺,我行我素的藍祥樺。
是啊,我真的很在意他。
但不只是他,我也很在意身邊的所有事情。
害怕做不好、害怕被討厭、害怕被誤會、害怕被孤立。
我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也用容忍和沉默縫出一件外套了?
回顧下來,我似乎也只是個用成熟的外皮,遮蔽脆弱的小男孩而已。
難怪,我們會那麼投緣。
「朋友之間幹嘛那麼鄭重道歉啦,很尷尬欸。」我最後只擠出這些字。
一陣靜默。
「嗯,真的很尷尬。」
「靠,你自己先把氣氛搞僵的!」
他不願離開藍色世界。
而我也沒有勇氣,將他拉出藍色世界。
最後,我只敢暗自揣猜測。
也許我們都是脫不下藍色外套,長不大的小男孩也說不定。
「藍色的外套嗎……」
或許自己穿起來或許也滿適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