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對觀察特別在行了,我喜歡感受形狀的弧線或是銳角,就是那些一點點的不一樣,相似物件對比起來就全然不同了」u.4vm0 自顧自地對身旁這個陌生人y說。
他們此時一起站在大橋上,底下是一條大河,河面寬廣卻無波無瀾的,特別安靜。這是一個奇怪的時間點,距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河倒映的是遠方公路點亮的擁有節奏感的路燈、後方的山點綴著一點點的雲,橋的懸吊系統從現在所站的這個角度看上去的最高處剛好黏著月亮邊緣,整體顏色是靛藍色。
此刻之前,y是在走上這個橋時才發現遠端u.4vm0的身影。y走得無聲,但慢慢地靠近,慢慢看清眼前的u.4vm0 穿著睡衣赤著腳,眼睛半掩著紗布。同時間,即便細微u.4vm0也聽到了y。圍繞著心中沒有說出口的,卻氛圍濃厚逼近指出的,兩個人此刻來到此地,共通起來的的是相同官能與目的。y覺得能共鳴u.4vm0說的,只不過他覺得自己比較擅長用「聆聽」的方式來運作。
他們的對話堆疊的大概是這個,在他們生活的三維空間中,感官的效能如何去遊歷與試圖突破看不見的界線。他們都很用力地想理解,也因為較真,在更接近生活本質的同時,也因為太過積極的想歸納一切運作的定律而反向的將生活推向一點也不踏實的,類似無法捉摸的極端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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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為什麼鳥類的頭在飛行時會上下擺動嗎?」我不停頓太久便繼續說下去,「你看牠們的眼睛在頭部的兩側,因而擁有最寬廣的視覺涵蓋範圍,想像當鳥兒飛得老高,在海面上、在城市與鄉村中,牠視覺的盡頭都是長長的,遙遠的一條抖動的線。有時候飛過一些建築物時卻像一幅畫缺乏深度,所以他們開始利用擺頭來獲得視覺的深度,牠可以身體力行地勞動:透過自己在頭部朝上與向下兩個動作,讓兩個時間點間的畫面疊合,我覺得這是一件美麗的事情,因為這樣獲得的向度認知,不是靠著犧牲畫面裡的哪個維度來補齊,因為牠就踏實地存在於那之間,一遍一遍重複,一次一次串聯。」
y心裏有個模糊的想法:「我曾在聲音裡感覺到類似的事…」,他試圖敘述,「有一次我在準備一個話劇表演,我事先在房間內錄好對手戲的台詞,然後播放出來練習,和自己一來一往的應對著,為了能夠檢討情緒與抑揚頓挫,我把自己與錄音的演練再錄下來一遍回放,在第二遍的錄音檔裡頭我聽見了與最初錄音檔被些微削弱的模糊,那時我突然意識到也許這是一種實際的距離,建立在時間因素上才出現的空間距離…」
又開始了,每當出現這種預感…,我反射性地哆嗦,我偶爾會在一些時刻突然有一些靈感,而那些靈感在事後就會以某種無法預料的形式發生,但我不曉得這次是真的會是偶然還是自己預設的某種可能性的想像。
「我感覺到我們訴說的,正呈現一種不同卻又對稱,一個人用視覺;一個人用聽覺,一起在單向時間的框架下踏實地感受到空間」我一邊回應y一邊將伏在眼睛上的紗布取下,因為即便視線模糊,也許就快要看不見了,我還是想試圖藉由夜晚灑落的光線在y身上時所顯現的形態,去辨認他是什麼樣子,有一半的他是黑色的起伏,被後面的顏色襯托出來,這時候我才感受到更多y身後的光點,整個畫面藍籃紫紫的,兩端有些斑點狀的,推測是雲,遠方的山都只是模糊深色的形狀,一切都沒有深度,所有我看見的元素都是散落地上下對稱,我有一種錯覺,如果我垂直的走出橋外,我不會掉落,我只會直直的往前方的平行於自己的廣延平面走去。但我還無暇再想更多說更多,心裡就更加扭緊,我把手心搓熱壓一壓自己的眼睛,因為隨著時間天空明明應該越來越亮,但我卻越來越看不見。我突然忌妒地想起在病房裡也患有眼疾的那人,即便病徵相同,他卻慢慢能好起來!
「那你有思考過嗎,以我們人的眼睛你怎麼詮釋?」y看著我的動作,覺得我的眼神讓自己看起來一臉茫然,但他並不是挺在意,反而多了自在,再過一些時間,這裡就會呈現最美的景色,在這樣的時刻他並不想被標記,他接的每句話都是想讓談話繼續,他最擅長聆聽,他會越說越少也許最後會安靜。
y回話時身體的微微移動讓他外套上細細的反光材質的光晃進了我的眼裡,我才能稍加冷靜。我回覆他說人的眼睛本來就是立體視覺了,於此我一直還在思考:「如果視覺上不用再多加費力去意識,置身於三維空間裡,我還能以什麼得到生活在此的深刻臨場? 」我一直覺得追求的點可能就是落在時間的探索裡,但我應該要怎麼努力才能真的碰觸到那個時空的曲度? 好像對我來說,沒有找到方法,就不能執著地活下去。在這後來的時間裡我沒能再給y一些我篤定的想法,我只能和他叨唸著各種在我腦海裡轉的臆測的各種方法。面向他時(事實上我面對著他的右手邊的空地)我信心喊話著,自己一定要治好自己的眼睛,因為視覺是我的方法,是我的理解……。
在我發現自己真的要盲了的同時,一種崩潰感讓我接近神經質的重複地給予自己打氣的碎念,y的存在感在我把自我的量提升時開始變淡,我有點近乎叫喊地希望他可以擺一擺他的手臂,好讓我能看見那個反光的閃動。
在我將要失去視力的那一秒,我看見的,黑暗裡永恆的最後一道光呈現了一個異常跨距的弧度往沒有深度的前方被拋擲出去,在這個剎那,我回想起所有的我曾意識到相對並置的岔路,也許剛剛是我看見的最後一個嗎。發現生命中某些特定時刻的岔路,每個路口當你遇見境遇相似的人,在別人的身體裡看到一點自己,也許我曾是你;未來是你;正好是你;你也是我,但是你不知道是誰幫你做了選擇,你覺得遺憾沒有走你想要的那條路,因為時間的指向,你只能筆直往你被偏移的方向單向前進,但也許至少你還擁有另一條路的旁觀者視野可以望向,然後自己依然踩著腳下,往未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