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總有三十來天不想上班。而在這三十多天之中,我最最討厭的就是每個月月初的大盤點那天,盤點現場總會有各種么蛾子出現,周大強就會找各種理由來扣每個人的錢,就跟超市是他家開的一樣。
都是打工的,扣我的錢他又沒提成,何必討人嫌呢?天下大同不好嗎?
後來我明白了,扣錢不是他的目的,裝逼才是,他要以此來彰顯他手裏那點權力,顯示他跟我們這幫苦哈哈的基層營業員不同,我們存在的價值是賣命,他存在的價值是讓我們一邊賣命,一邊不痛快。
任何不讓員工痛快的領導,都是有存在價值的領導。
昨天晚上在阿波家喝了不少的酒,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的頭還是疼的,年紀越大越扛不住宿醉,頭重腳輕,走路都很難保證是直線,路過藥店買了點止疼片,吃上藥才鼓起勇氣走進超市的那扇門。
盤點是在早營業時間之前,我到的時候周姐已經開始忙,我趕忙換好衣服加入其中,新來的小枝很能幹,話又少,真是個好孩子。
周大強新招了個助理,是從這批新來的員工裏選了個最好看的,工作就是夾個本夾子跟在他身後,他比比劃劃,她寫寫畫畫,完成一整套裝逼流程。
我們正忙的時候,他帶著小助理從調料區款款而來,我跟周姐對視同時翻了個白眼。
果不其然,有助理在場,氣場翻倍,周大強停在我身邊,拿起箱子裏一個爛掉的羊角蜜,用戴金戒指的手指頭捅了捅潰爛的部位。
「羊角蜜也能爛?是你們又沒及時拿出來?還是拿放的時候粗心大意磕碰了?」
身後的小助理立刻提筆開寫,我都懷疑她到底會不會寫字,表情倒是很入戲的。
我沒說話,繼續計算羊角蜜剩餘的數量,周大強持續輸出:「上個月我看你們都挺辛苦,沒太為難你們,這個月數據報上來,要是還超損耗,你們所有人這個月獎金減半。」
說完回頭跟助理說:「把我的話都記下來。」
助理點點頭,很冷漠地看了我們一眼,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感覺這份冷漠有些熟悉。
目送周大強離開,周姐呸了一聲:「大清早,讓他噁心著了,真他媽喪氣。」
我笑著拍了拍她肩膀,繼續擺弄著羊角蜜,這回我跟對待親兒子一樣,每一個都輕拿輕放。
周姐開始計算各種庫存,超市也響起音樂,準備營業,我和小枝更換著新一天的價格標籤。剛剛吃的止疼片沒有壓制住我的頭疼,宿醉還讓我口乾舌燥,有些恍惚。
我把剩餘的價格標籤一股腦塞給她,「你盯著點,我去後邊拉西瓜。」
小枝點點頭,小跑著去幹活,客人們已經開始陸續進店。
冷庫裏真是個好地方,我躲在一堆榴蓮箱子後邊抽了根煙,又猛灌了半瓶水,頭腦才勉強清醒過來,推著半車西瓜回到水果區。找到那把半米長的西瓜刀,剛要挑個不順眼的來今天第一刀,小枝就突然地湊過來,貼著我小聲喊了一聲:「月姐。」
她的樣子像是受了驚嚇的兔子,我第一反應,是不是剛剛這麼會兒功夫周大強就來找她了?
我握著那把刀,問:「別怕,慢慢說,怎麼了?」
如果真是周大強趁機想占她便宜的話,我可能會控制不住。
並不是因為我古道熱腸,而是因為他大清早就想扣我獎金,我正愁沒有藉口去收拾他。
小枝眼神慌張,聲音微顫:「月姐,那邊有個人好像一直在看我,我有點害怕。」
「看你?在哪?」我神經瞬間繃緊。
「在對面調料區,是個男的。」她因為害怕,下唇都在抖。
看她?還是在找我?
我不敢打草驚蛇,保持對話的姿勢沒動,表情儘量放鬆地說:「沒事兒,你去後邊冷庫再拉一箱香蕉過來,慢點不著急。」
小枝像是找到救星一樣,握了握我的手腕,便推著車去了冷庫。
我支開她,然後單手按住案板上的大西瓜,高高舉起了手中的西瓜刀,對準中段狠狠落下,將一個圓滾滾的地雷西瓜瞬間劈成兩半,鮮紅的汁水飛濺到我的胳膊上,帶著點點清涼。
半圓形的西瓜在桌子上晃著,我假裝去拿保鮮膜,順便朝著調料區看了一眼,是那個羊毛卷的胖子。
他正毫不掩飾地盯著我,眼神充滿著一種憤怒,他在生氣,他為什麼要生氣?
我扯下廉價的保鮮膜,將西瓜封好,整齊地擺放在臺子上,彎腰又去挑選下一個「受害者」,動作很緩慢,腦袋卻在高速的思考。
劈開第二個瓜的時候,我做好了決定,在西瓜還沒停止晃動時,我就已經提著西瓜刀快速轉身,直奔調料區。
當我快速沖到剛剛他在的位置時,那裏已經沒有人,他去哪了?我拎著滴紅色汁水的西瓜刀四處張望,尋找著那個羊毛卷胖子的身影,早晨的超市顧客並不多,但是完全沒有那個身影。
周大強剛從收銀臺巡檢回來,看到我拎著半米長的西瓜刀,雙目圓瞪,尋找獵物般正四處查看,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連肚子都吸了回去,和我保持著三米開外的距離。
「你幹什麼?」他的聲音比小枝還要抖,邊說邊退,差點倒在小助理的懷裏。
「不幹什麼。」
「誰讓你拿刀到處亂竄的,給我回去。」
我看了看手裏的刀,又看了看“花容失色”的周大強,「切西瓜來著,今天西瓜不錯,強哥要不要嘗嘗?算我請客。」
「滾!」
這是我認識他這麼久以來,周大強說得最有男人味的一個字,我笑了笑,手裏的刀晃了晃,回到西瓜堆裏繼續宰殺,手起刀落,一個個西瓜被我劈成兩半。
剛剛是我的幻覺嗎?不對,是小枝先發現的,絕對不是我宿醉後的幻覺,他一次又一次來偷看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別切了。」周姐握住我的手腕,「擺不下了,你想全放酸啊?真想讓周大強扣獎金啊?」
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擺臺已經擠滿了切開的西瓜,一個個袒露著紅色的肉,赤裸裸地給過往的人看。
我忙去拿保鮮膜給它們封好,今天的我多少有點失控,難不成昨天的飯菜真有問題?我不敢細想,突然有些擔心阿泰。
整整一天我都過得渾渾噩噩,很機械地完成著工作內容,周姐提醒我兩次之後,也放棄了我,由著我半死不活的走神。
吃過晚飯之後,我去超市門口抽煙,阿偉走了之後,我少了個煙友,還怪寂寞的,看著已經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們,我心裏有些空。
「在看什麼?」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我側頭看過去,是周大強的小助理,她從工裝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是十塊錢的嗆口貨,打火機被塞在煙盒裏,看來是個有煙癮的小丫頭。
「看路人。」
我對她的印象並不好,任何人和周大強站在一起,都無法給我留個好印象。
「我也喜歡看路人,喜歡坐在路邊,看他們的臉色,猜他們今天過得怎麼樣?有沒有比我的更操蛋。」
她熟練地點著了煙,狠狠地連吸了兩口,吐出來的煙都被她的鼻子吸了回去,年紀輕輕還是個老煙民,女人就這麼善變,我突然就開始喜歡她了。
「很少有人比我過得糟,沒啥可猜的。」我也吞吐著,驅散著腦海裏的胡思亂想。
「我是小蘭的妹妹。」她目視前方,說得極其平靜。
我很意外,卻很快掩去這種情緒,「哦?你姐現在怎麼樣?」
「離婚了,帶著兩個孩子回了老家。」
「哦。」我熄滅了還剩半只的煙,這種悲慘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我並不會太觸動我的內心,而且因為周大強,我並不太想跟她繼續這個話題。
我跟小助理客套地笑了笑,就轉身離開,打算回去繼續工作,她大聲說:「我姐跟我說過你。」
「我?她說我什麼?」我止步回頭,等待她的答案。
「她說,很羡慕你。」
「她本來也可以的。」想了想,我又對她說了一句有些多餘的話:「你不要重蹈覆轍。」
她笑了笑,「放心。」
再次冷漠的臉,讓我終於知道早晨那份莫名的熟悉來自那裏,她現在有些像小蘭了。
回去繼續工作,晚飯後到下班這段時間是最難熬的,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憊,而客人又很多。
小枝一天都處於惶恐狀態,大多數時間都緊跟在我的附近,眼睛不停地四處張望。
「別害怕了,不是看你的,我以前見過他。」我看不下去她膽戰心驚的樣子,安慰她說。
「真的嗎?那他為啥盯著我好半天?」
「說不定是街對面那家超市的間諜,專門過來看咱們價格的。」
小姑娘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安慰了她,卻無法安慰我自己,搞不清那人到底為何而來,讓我總覺得像吞了蒼蠅一樣噁心。
阿偉不在,否則我可以讓他幫我盯著監控,現在只能靠我自己。
我站在聖女果的攤位前,翻找著裏面裂口的果子。
長時間的彎腰讓我腰酸背痛,我剛想站直身子,緩解一下腰痛,就看到攤位對面站著一個人正在看我。
真他媽邪性,今天怎麼回事!
竟然是那個曾經出現過的套裝女人,是三個偷窺我的人中唯一的女性,她今天依然穿了一套職業裝,腋下跨著一個小皮包,頭髮還是梳成一個髮髻,如果不是把那幾段視頻存在手機裏反復觀看,此刻我肯定認不出她來,因為她跟無數來買水果的人一樣普通。
我直接看回她,她的目光很自然地撇開,看向我旁邊的蛇果攤,她偽裝的很好,真的很好,好到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推著購物車準備離開,裏面是她剛剛挑選過的東西,我兩步上前,伸出胳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依舊很鎮定,「有事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肯定是她,因為她太過於鎮定,此刻的反應反倒變得可疑。
「您沒稱重。」我說。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購物車,確實每包水果都沒稱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大意了,最近總是忘東忘西的。」
說著推著購物車跟我來到了稱重臺旁邊,一樣一樣放在稱上,等待價格簽一張接一張出來,貼在封口的包裝第上。
我把貼好價格的蘋果遞向她,她剛要接,我又收了回來。
「我記性倒是挺好的,我好像見過你好幾次了。」
她的眼神第一次慌亂,精緻的眼妝掩蓋不住眼角的抽搐,「怎麼?你們超市還不讓人來了嗎?」
「當然讓,我們很歡迎回頭客,但是你每次為什麼來都盯著我呢?」
「我什麼時候盯過你?神經病。」她開始發怒了,當然,她不是真的發怒,而是試圖用這種方法來轉移注意力,好尋找機會離開,早上放走那個羊毛卷是我今天最後悔的事兒,現在當然不能輕易放過她。
我指了指頭頂上的攝像頭,「都拍著呢,你想看看回放嗎?高清的監控,連你每次穿什麼衣服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你每次站在我身後一直偷偷盯著我的樣子。說說,你為什麼來偷看我?」
「我看你是個自戀狂吧,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什麼好看的?既然你們超市不歡迎我,我看我也沒有必要買這些了。」說著帶著怒氣把手中的購物車使勁朝外一推,重重撞到了西瓜擺臺上才停了下來。
「你也看過我的那段視頻吧?」我試探著問了一句,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什麼視頻?我可沒看。」說完就要離開,我抓著蘋果袋的手攔住了她,剛要再追問,她剛剛的眼神分明就是有問題。
「趙文月,你在幹什麼?」
又是周大強,每次都是周大強,他像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bug,處處跟我作對。
「這位顧客稱完蘋果忘記拿了。」我勉強笑了笑,把蘋果遞向她,她看了一眼周大強,又看了一眼我,「你們這位員工可得好好培訓培訓,尤其是作風問題。」
說完接過蘋果就快步離開了,周大強用一根手指指著我,「聽到顧客說什麼沒?第幾次了?趙文月,能幹就幹,不能幹就滾。」
他身後的小助理懷裏抱著藍色的本夾子,依舊冷冷地看著一切。
「經理要辭退我嗎?那你得賠償我三個月工資。」我沒搭理他,準備回去我的工作崗位,他卻不依不饒跟了上來。
「你屬於工作不稱職,我可以辭退你。」
我將車裏裝好卻沒打價的水果一一拆開倒了回去,「顧客投訴的是作風問題,可要說作風問題,我們底層員工可不如領導您優秀,你說是不是,周經理?」
他趕忙四處張望了一圈,確定除了助理沒有別人,才轉過來對我惡狠狠地說:「趙文月你給我輕點得瑟,小心我讓你幹不完這個夏天。」
我將虛情假意進行到底,「謝謝領導提醒,我會加倍小心作風問題的。」
他帶著小助理離開,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好久,小助理在背後偷偷跟我豎了個大拇指。
晚上下班的路上,我仔細回憶著白天發生的事,他們三個之前從未在同一天出現過,這次一天來了兩個,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今天的我因為兩個陌生人和周大強過得異常疲憊,好不容易堅持回到家,就看到阿泰正在電腦前認真忙活著,看我回來跟我十分應付地擺了擺手,繼續盯著電腦螢幕看。
我走過去一看,他正在看阿波家的監控,看他的樣子,已經看了很久了,我渾身無力地靠在阿泰的後背上,想要獲得他的安慰,如果是往日,他會將我橫著抱在懷裏,讓我縮在一個胳膊和胸膛圍成的小空間裏休息。
可是,今天的他卻對我無動於衷,所有的心思都在眼前這塊小小的螢幕上。
阿泰,你還在繼續心動嗎?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