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直播秀》（The Morning Show, 2019）第一季｜直播間的#MeToo浪潮，誰的默許讓這一切發生？

　　米契和艾莉克絲是UBA電視網核心新聞節目《晨間直播秀》的當紅主播雙台柱，在米契因為與女性下屬的性醜聞狼狽下台，艾莉克絲前有十五年搭檔米契的性醜聞風暴，後有來自電視台高層的步步逼近，偏偏此時又殺出布萊德莉這位風格大膽、率性不做作的年輕記者被高層看好有意提拔，威脅著她坐了十五年的主播台。艾莉克絲的腹背受敵、布萊德莉的工作熱忱，兩人頻頻交火，卻也逐漸牽扯出米契所作所為背後，更多不為人知的黑暗面。

　　美國金獎監製 Harvey Weinstein 以的性侵事件自2017年10月爆發後，一連串權勢性侵的事件宛如野火燎原般延燒至今，#MeToo運動也從未停止，然而，要怎麼談#MeToo其實是困難的，私以為《晨間直播秀》的成功便在於編劇如何把「詮釋性侵」的諸多面向，巧妙地放入了影集裡的各個角色之中。

　　我們希望「受害者」在遭受不平對待後，正義能夠彰顯、制裁「加害者」，然而，如果當事者並非那麼典型的受害者，若相對人並不真的知覺到他做錯了些什麼，往往都讓談論#MeToo變得更加地困難，編劇其中一個慧黠之處，便在於米契（Steve Carell 飾演）這個角色的塑造。劇初，他看似厚顏無恥地嚷著自己是無辜的，但隨著劇情逐漸推展，觀眾會逐漸發現擁有知名度、擁有一定權力，甚至有著親和、幽默、溫柔、真摯又懂得惜材的諸多魅力特質，那些靠近他的女性部署對他而言或許真的是那樣地理所當然，她們有所圖而靠近，卻又在得利之後反咬一口權勢性侵，站在米契的立場，他會感到冤枉或許也其來有自。

　　Steve Carell 的演出十分迷人，他前一刻死不認錯，下一刻那樹倒猢猻散的落魄，再對照叱詫直播間、迷倒諸多同事的魅力飽具層次，能夠把一個「惡人」演得讓人喜歡又恨得牙癢癢，同時他的喜劇特質又不能過於鋒利破壞整部影集的調性，Steve的演繹可說是恰到好處。

　　要說 Jennifer Aniston 飾演的艾莉克絲是踩過他人的屍體爬上主播台，或許不那麼公允，不過在父權結構穩固的電視網中做一位叱詫十五年的當家女主播，她自然需要悠游於男性的權謀手段。只是，靠著自身本事往上爬是一回事，過程中有沒有對某些不公視若無睹，或是將某些不義當作其他女性的「權謀」手段，便是整齣影集裡艾莉克絲這個角色最為矛盾和具戲劇性之處。足夠努力才能夠在困境之中脫穎而出的另一面，或許也使她容易將他人的受困歸因成「不夠努力」或「能力不足」，形成另一種令人傷心的弱弱相殘。而在她光鮮亮麗的公眾形象背後，也道出「職場女強人」在工作－家庭的平衡的困難。世人能輕易地指責她是失責的太太、失職的母親，但對於米契的不負責任，相較之下卻輕巧地多。

　　面臨搭檔的性醜聞，第一季裡艾莉克絲的各種選擇都充滿驚喜與戲劇性，卻又同時能在#MeToo中「潔身自愛女性代表」與「工作家庭失衡的職場女性」之中取得平衡，編劇的用心還有 Jennifer Aniston 絲絲入扣的演繹，扎扎實實地拉高了整部影集的水平，她的演出也獲得當屆美國演員工會獎劇情類影集最佳女演員的肯定。

　　因為訪談時脫序又率性的表現而意外得到電視網的賞賜，布萊德莉（Reese Witherspoon 飾演）因緣際會之下踏上主播台。從沒在甩世俗、高層規範的她，儼然擔任著整串風暴中攪亂本就混濁春水的角色。她的身上充滿缺點，但你實在很難真的討厭布萊德莉這個角色，甚至一度也對劇中她的正義之舉大聲叫好。然而正義的模樣該是如何，隨著布萊德莉越來越靠近風暴的中心，滿腔熱血在意新聞價值與倫理的她，似乎也逐漸懷疑起她的所作所為，到底還是不是正義。而看著布萊德莉追尋真相的同時，嗜血的自己是否也成為不計代價殺紅眼的正義之士，有著無比諷刺又警世的強烈後設之感。

　　Reese Witherspoon 在劇中可謂是本色演出，角色雖然真實率性，但時不時也會為了她的過於大膽而替她捏了把冷汗。不過相較於曾經在《六人行》中合作飾演相愛相殺手足的 Jennifer Aniston來說，Reese 的角色定位在豐富度上相對劣勢，一直要到劇末峰迴路轉之際，Reese 的好演技才稍能被發揮，表現依舊不俗，但會讓人更期待下一季的演出。

　　UBA 新聞部總監科瑞（Billy Crudup）深不可測，你清清楚楚知道他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連橫合縱，並不真的在意誰的利益，他在意直播秀的收視率，年紀輕輕就當上總監的他也清楚現代觀眾偏愛的人設與故事是些什麼，也樂得放手一博，順應權力鬥爭的風向以達到他想要的目的。而更多時候，他更像是螢幕前的觀眾化身，如幾公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們嗜血地朝目標蜂湧而至。他對於布萊德莉是打從真心的賞識，但劇中許多鏡頭和描繪，總會讓螢幕前的觀眾暗自擔心起他對於布萊德莉會不會只是另一種不同於米契的別有所圖，可謂第一季裡最讓人驚喜的迷人反派角色。

　　相較於一眾主角，Billy Crudup從影至今泰半角色是劇中最佳綠葉，除了《不可能的任務3》和《驚爆焦點》外，近期比較知名的角色或許是《正義聯盟》裡畫面不多的的閃電俠父親一角。不過，Billy Crudup 一直是有著厚實演技的好演員，最早讓我感到驚艷的是他在《生命沒有歸處》（Rudderless, 2014）的演出，除了把角色的複雜性演繹地恰到好處以外，也在劇中展現他的好歌喉。《晨間直播秀》第一季裡頭，他那變化莫測、城府極深又偶爾流露出慾望的好演技，也讓他以科瑞一角拿下當屆艾美獎最佳劇情類男配角。

Billy Crudup 在《生命沒有歸處》獻唱〈Sing Along〉：

　　其他角色如 Mark Duplass 飾演的執行製作（下圖左六）、Gugu Mbatha-Raw 飾演的嘉賓安排負責人（下圖右一），或是飾演布萊德莉製作人的 Karen Pittman（下圖右三），在影集裡都有著扮演關鍵劇情推動的重要戲份，在諸多情緒的轉折與拿捏上也令人感到驚喜。

　　#MeToo運動風起雲湧，然而真的要很細緻地去談卻是困難的。正如《晨間直播秀》最一開始米契的性醜聞事件，乍看是個人惡行，但拉高至結構層面看則很顯然有著更複雜的議題存在，而《晨間直播秀》能夠在一季十集裡的篇幅嘗試去帶到各個不同的面向，實為相當不易的嘗試。

　　近年來如現代婦女基金會在倡議的「only YES means YES (OYMY)」、「沒有同意，就是性侵」的性同意權，強調性主動的一方有責任確認對方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同意」性行為，性行為應建立在兩造雙方都是清醒且同意的前提之下，然而，怎樣才算是「同意」，卻是許多情境裡，卻是沒那麼容易的判斷。兩人一同到了對方家是表示同意嗎？沒有說出拒絕是不是一種欲拒還迎？前面說了好，後來卻說了不要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OYMY」推動之必要，便在於在許多脈絡裡，說出拒絕是困難的，對於性主動的一方，對於性同意的不夠敏銳、不夠積極看待時，也容易將「沒有拒絕」視為一種同意，反之對另一個當事人而言，也可能易落入「我為什麼沒離開」、「我為什麼沒拒絕」的自責裡。若拉到社會輿論的層次，對當事人不拒絕的指責往往比性主動者未取得積極同意權的指責要來得直觀與輕易：「只要不⋯⋯，這件事就不會發生。」，更遑論對於當事人別有所圖的猜想：「你一定想要⋯⋯，不然怎麼會不明確表達拒絕」

　　在當事人容易落入自責、輿論可能有微詞，甚至是認為當事人惡意報復等，都增加了當事人站出來發聲的阻礙。《晨間直播秀》亦嘗試呈現了這樣的矛盾，對於同意與否判斷的不同，造就了兩造雙方當事人對於故事詮釋的巨大鴻溝，再進入到公共議題的新聞層次，又輕易地變成兩極的對立立場，到底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到了後來是不是真的還有人在意？也不難想像何以類似的事情難被揭發且會不斷重複發生，甚至當不公在眼前上演時，因為一切都只剩下猜測，最終僅流為某種流言與八卦，而非需要認真看待的惡行。

　　即使的當事人鼓起勇氣將遭受性暴力的故事說出來，也意味著當事人必須再次面對過往的創傷，然而在重新經歷創傷以外，隨之而來的討論、評價甚至是批評，對於當事人的傷害是不容小覷的。法律的攻防未必能夠留心到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更不用說攤在大眾的目光下討論的新聞公共事件。可預期的傷害，對當事人來說，自然也提升了說出性暴力事件的困難性。

　　《晨間直播秀》第一季中尚未涉及太多法律層面的討論，然而媒體掀起的腥風血雨，對於事件裡的當事人而言的傷害著實是毀滅性的。當事人的故事會如何在媒體上呈現，媒體人要如何拿捏「真相」的呈現，又或者，必然地需要隱去某些真實，是藝術，也甚至可能需要許多細膩心思的地方。而本來埋在深處的傷痛重新被挖出來後，會如何被眾人詮釋、理解和批判，隨著更多米契事件相關人物被揭露，也在季末拋下令人心疼的震撼彈。這是否意味著正義勢必會有其代價，在阻止類似悲劇發生的過程中，終究得有一些犧牲，或許也是值得觀眾深思的。

　　《晨間直播秀》另一個驚喜之處，是在談論主播米契權勢性侵風暴的同時，也放入了另一對權力位階存在有落差的情侶（性別與職位），即使雙方實為你情我願，但戀情終究有見光的困難，人們會如何看待權力高者，不是因為權勢得利而脅迫另一個人在一起？又會如何不去認為，權力低者不是因為趨炎附勢或害怕遭受不測而接受這段關係？

　　即使雙方對於關係有共識，也可能存在「沒有意識到可能有問題」的情況發生，在關係當中，情愛與權力的界線很有可能是被模糊、難以辨識的，有沒有可能其中一方擔心另一人的權力位階較高而害怕分手，或是在關係當中委屈了自己而不自知，都難以排除受到幽微的傾斜權力差異所影響。

　　看完第一季《晨間直播秀》後，個人最大的感觸是#MeToo談論的困難或許是遠超過我們想像的。當事人難以開口說出曾遭受的暴力對待、相對人對自身行為失當的缺乏覺察、風暴周遭的人們對於性暴力的警覺度不夠以外，人們對於事件當中各個不同角色獵巫、暴力、兩極化的討論，往往也容易模糊掉事件焦點。我們如何能夠給予當事人一個友善、盡量不受到二次傷害的談論空間，又如何能在懲罰之於讓相對人知道正義的追尋並非追殺、並非復仇，避免製造另一種冤案式的傷害，在提昇公眾意識的同時，又不變成另一種立場的對立以至於難以持續向下討論等，《晨間直播秀》都有稍微觸碰到不同面向的議題與困境。

　　2017年因Harvey Weinstein燒起的 #MeToo運動，要如何去好好地談，甚至促成一些改變，我想我們都還在學習著，而《晨間直播秀》是在這波浪潮底下，難能可貴的勇氣之作。

《晨間直播秀》第一、二季可在 Apple TV+ 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