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長的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小鎮唯一的錄影帶出租店,生意很好,三、四層的木架,像長城一樣連接三面牆,排滿錄影帶。
當時是台灣八點檔的天下,媽媽帶領我們在晚飯後追劇,有時連續看四、五集,擔心播放機太熱會爆炸,乾脆擰開螺絲,移除蓋子散熱。
情節緊湊時,媽媽會打電話追問下一集,有人來還了,就趕去店裡拿回來。後來,等待的日子太難過,我們就同時看兩、三部。
我很喜歡去店裡看錄影帶上的白色貼條,看劇名學認字、猜劇情。逛了一圈,回到媽媽身邊,希望她的眼光停留在我期待的地方。如果時間允許,媽媽會請店家幫忙倒帶,一邊閒聊,一邊看老闆娘用透明膠帶修復斷掉的磁帶。
L形櫃台鋪了白色的滑面壓克力板,有點涼意,我趴著看媽媽付錢,很乾脆,像不是花她的錢。乾癟的皮包夾在腋窩下,她從來不買皮包,只用金飾店的贈品,裡面裝的是早上割膠分的工資。她喜歡自誇:看戲可以學認字,受不了三姑六婆東家長西家短。
媽媽也會看書,幾乎都是言情小說,50歲出頭學會智能手機,就在網上看起小說。我告誡要保護眼睛,久了忍不住質問,鼓勵培養健康愛好,被她嗤之以鼻。有時候氣不過,只能不發聲,回予低氣壓。
近來,我感知這樣的相處模式大概快終結了,尤其在上周夢見父親死掉,我越清楚生命正踏入另一個階段,彷彿生命之河的渡橋正緩緩落下。在兩邊的橋合而為一座以前,我將會繼續遇到不同的人事物,他/它們應該會訴說同一個主題:謙卑才能感同身受,與父母和好,才配親近神。
比如我今天讀〈沒有媽媽的超市〉,在作者的追憶裡,無預警的潰堤,眼淚像從心靈深處升起,漫延眼眶。淚水仍然不足滿盈到可以流下,只是媽媽平日的言行舉止,清晰浮現:她一直憂慮暴露自己的不足,所以善於察言觀色(也如此教導我們),不安全感使她拒絕獨自面對陌生環境,緊緊握住家人,小心翼翼,同時用高傲或不屑,先發制人。
媽媽嘗試用追看錄影帶和言情小說,憑自身勞力增廣見識,淡忘出嫁前財務和人身的不自由,以及被迫輟學的遺憾。如今使用智能手機,只是轉換媒介,本質仍是在學習文字,對她而言,二者都是自我修復之路。
此刻的她還在努力,而我已在〈沒有媽媽的超市〉預見了一遍我們的相處關係,準備朝她走去,與她一起完成自我修復。在生命之河的渡橋落下以前,希望我們都不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