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鐵達尼號>作為本片的重要元素,也因為劇情主要講述因多發性硬化症而失明、不良於行的男主角如何自力救濟去看同樣罹病可能不久於世、近似情人的網友的歷程,使觀眾認為本片談的是愛情的另一種面貌。但若如此,彷彿殘疾帶出的艱難就只是為了襯托愛情而存在,這卻是本片想提出的疑問:作為觀影的大眾,從大半虛構的故事中毫無代價地得到巨大的滿足,但當殘疾是生命中最真實的主題,那些人們卻得花多少力氣才能獲得最平凡的幸福?
也因此本片有著某種後設的味道。這是一部關於主角「不看」或「不能看」電影的電影,然而觀眾卻顯然「正在看」電影;觀影行為之於主角像是一種「遺憾」也可能是一種「冒犯」,將之拍成電影的行為更可能是一種「彌補缺憾」甚至暴露出那些被忽略但渴望被看見的面向,化為視覺語言則大量使用失焦、鎖定男主角臉部這種低限度的鏡頭,違反電影發展持續追求如寬螢幕、IMAX等想讓觀眾看得更多的拍攝技術,刻意不去滿足觀影期待,使這樣混沌不明的狀況達到兩種效果:對於近在眼前卻模糊不清的無力感直接仿照了主角的不安,同時更加聚焦在其臉部所傳達的情緒之中。
這讓我們重新在意人而非事物─轉而仔細閱讀主角對遭遇所反應的情緒,而不再是如何跌宕起伏的情節安排;但主角卻因疼痛、抽筋使我們難以判讀那些表情究竟是痛苦還是開心,提高了對觀眾的期待─要求觀看而不流於表面的同情,能有真正更深層的共感。這樣的作法也質疑電影工業對感官刺激的追求將成為一條不歸路,扼殺了人們的想像與情感,只會使我們更加麻木,靠著無數仿真、極其誇飾的影像使我們對感官的倚賴不可自拔,讓我們以為那就是真實而停止了創作最核心的「想像」。
當男主角登上計程車迎著車窗吹進來的風、耳邊聽著強勁的樂曲,雙手模仿著記憶中操縱方向盤的動作,以及在他被歹徒洗劫、丟包,跌落輪椅不能自行起身時,這兩個段落裡他都大喊了一聲「自由」。前段是基於鮮活的記憶與想像使他能衝破身體的制約感覺自己再度活著,後段的呼喊則像假想自己能如「沙贊」那般以自由為咒語重新獲得奮鬥的能量;對比歹徒威脅要取他性命時,他說「我面對的死亡你們根本就不懂」,成為對生命的無助控訴,我們的不忍,正是因著同情主角感官被剝奪而不再自由,卻不曾想過,我們對於整個世界數位化、娛樂化、商業化不加思索地接收,我們的感官自由不也正被世界剝奪?該看什麼、該買什麼、該支持什麼、該相信什麼…都由數據推薦、被社群影響,而少有時候警覺這背後的危機。
片中男主角輕描淡寫說了自己不看<鐵達尼號>是因為偉大的動作片導演詹姆斯卡麥隆居然花大錢拍了這麼一部陳腔濫調的大爛片,但居然媒體、觀眾都買單還變得超級賣座!不消說<鐵>的成功得力於拍攝技術的進步、傳統敘事的工整,以及那些口碑、行銷等可能並非基於電影本質的操作,已然大大影響我們對於一部「好電影」的判斷。在男主角的觀點裡,他心儀1990年代約翰卡本特的電影自然是一種主觀偏好,時間卻還給了這些人們眼中的B級片之於影壇地位的公道,這樣的品味或許小眾,但至少是一種「品味」,在眾口鑠金的現世才是確實的珍貴。
而感官剝奪也使我們變得格外孤獨,就算身處同個空間,人們也不直接交談、不相互感覺,猶如<雲端情人>的世界,那是個現今的我們並非完全無法想像的未來,活著卻忽視你我心理所造成的物理的隔閡,反觀本片的孤獨卻妥妥是人與人之間物理造成的心理距離;先別說人類的情感是否最終將邁入西奧多與莎曼珊那樣完全虛擬的形式,在那樣的時刻到來之前,無論如何,理應先窮盡畢生之力讓自己來到妳/你面前,用靈魂親眼看看是什麼值得我們如此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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