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由品〉記載的慧能與五祖初次會面的對談,很能夠說明「人生本有之自性與般若智慧」。五祖問慧能:「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夜裡閒讀《六祖壇經》。這裡著一「閒」字,既點明讀者的心態,也指涉讀者介入的位置。我向來對宗教很感興趣,但無意作某宗某派的信徒,只願長處局外,興來則出入各教,翻看其經典,思索其主張。如此,一來資質太鈍,二來用功不足,讀經時難免惑於閎深教理。所幸我不是教徒,遇到疑難處,存疑不論就算了事。讀得膩煩了,拋卷另作消遣也無不可。
兩天來讀完了《壇經》首章〈行由品〉。這章寫慧能禪師入五祖弘忍大師門下、得傳衣法以迄弘法的經過,就中曲折處有如說部。我一邊讀,一邊回想戲劇裡頭搬演的六祖慧能故事,覺得十分有趣。再者,或許是曾在大學教書的緣故,〈行由品〉中師生相處的記敘讀後別有體會,一部佛經竟彷彿給我讀成了《論語》。
拿儒釋相互比附,其實前已有之。李中華先生在三民版《壇經》的〈導論〉也提到:「如果能打通儒釋的牆壁說話,則孟子所謂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良知良能,即慧能所稱人生本有之自性與般若智慧。」李中華先生深者見其深,見著了儒釋思想中兩組對等的大概念。我則趁便想由後者引申開來說些粗淺的教學常談。
〈行由品〉記載的慧能與五祖初次會面的對談,很能夠說明「人生本有之自性與般若智慧」。五祖問慧能:「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慧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將場景改成課室,把人物改成一般師生,在地域、種族等區別外再加上性別、階級,這段理直氣壯的應答簡直可以縮寫成「有教無類」。更要緊的,施教的老師與受教的學生,或有賢愚之分,卻無本質之別,而是韓愈說的,「聞道有先後」而已。
「有教無類」落實了,因應學生各各相異的情境,又可改寫成「因材施教」四個字。「材」在此脈絡底下,同樣不該理解成本質良窳。換句話說,材皆良材,惟考量發展遲速,須加以不同教化,以便最終能彰顯其美善質地。從「因材施教」的角度來觀察,〈行由品〉所載慧能以「菩提本無樹」偈語獲五祖青眼一事,就不限於悟道與否這層意義。
一但入了殿堂,那就如同慧能說的:「迷時師度,悟了自度。」
五祖傳法這段故事,幾可說是家喻戶曉。為決定傳法之人,五祖命弟子各自作偈,以觀其高下。首座弟子神秀作「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並書偈於廊壁之上。五祖觀偈之後的處置,很值得玩味。首先,五祖囑咐其餘弟子:「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接著夜召神秀相見,對他直言:「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無上菩提,須自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五祖的兩重處置,很教人聯想起孔子針對弟子相同提問給予相反答覆。這般答問,據孔子自己的說明,是因為弟子個性有別,「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同理,依弟子根器利鈍,五祖亦相應斟酌其教誨。對於一眾弟子,誨其依神秀偈語修持,目的在於未證大道之前,先取得階段性成果,「免墮惡道」、「有大利益」。對於神秀,教其須明識本心本性,寄望其修行能更進一步。佛法妙理暫且不提,五祖實則展現了為人師的明察與體貼。
故事的結尾,衣法付與慧能。慧能「三更受法,人盡不知」。而五祖傳法時曰:「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這一過程流露佛法,或者廣義來說,知識密傳的性質。這種學問私下傳授的特質對現今教學的啟發,可以反過來由學生這方來說。課堂之中,師者面對學生程度有高有低,講課時勢必無法窮盡精微。學生當深自警策,勇於叩問,才能真正在教師的引領下步入學識的殿堂。
一但入了殿堂,那就如同慧能說的:「迷時師度,悟了自度。」慧能說的是佛理,卻也可作為知識份子參考。《六祖壇經》自然不是《論語》,但是讀書人都不妨讀讀。未必為了超拔塵世,而是在閱讀中時而掩卷想想作學問、金針度人的基本道理。
民國一百年二月五日初稿於府城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201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