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新．超人力霸王》：在「激動の昭和」降臨的光之巨人

半世紀之前的 1967 年 4 月 9 日，《超人力霸王》系列在日本電視上放送最後一集。日本全國的小朋友們，看著超人在結局時離開地球、飛向宇宙，據說當時的孩子們紛紛打開家裡的窗戶，向著天空呼喚超人力霸王──這段宛如都市傳說般的集體記憶，出自日本「特攝之父」圓谷英二的傳記。情節或許多少有一點誇張，不過就許多曾經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日本人而言，超人力霸王在昭和的 1960 年代末帶來的視覺衝擊與感動，讓這個逸事有著無比的共感與真實性。

半世紀過去了，昔日的少年少女們不單是長大成人，《超人力霸王》的第一代小小觀眾們，如今都成了爺爺奶奶。橫跨昭和、平成、令和三個時代，《超人力霸王》系列歷久彌新，或許當初那些抬頭仰望天空的孩子們，也很難想像經過了五十多年，還可以在大銀幕上看見初代超人力霸王的降世。

2022 年，由庵野秀明、樋口真嗣合力的「空想特攝電影」──《新．超人力霸王》──經過疫情導致的延宕，終於在日本上映。台灣儘管較日本延遲了四個月，但仍取得亮眼的票房成績，而且上映期間帶動的觀影人次與能量，似乎比預期來得更驚人。原本以為這部庵野秀明和樋口真嗣寫給日本特攝片的情書，只能召喚核心影迷的熱情，沒想到在台灣依然有著極大的號召力。

《新．超人力霸王》回歸初心，電影細節滿滿致敬 1966 年的《超人力霸王》，最值得一提的應該是 2022 年電影版所設計的超人力霸王造型，回歸到最初設計師成田亨的原始理念，以纖細流線的身形來表現「力與美的外星人」，去除掉現代超級英雄膨脹的肌肉和陽剛氣質，散發異樣的、令人屏息的美感。這是原案設計師成田亨的構想，他借用了京都廣隆寺的彌勒佛像面部的神韻、以及日本傳統藝術「能」面具的洗鍊簡約，型塑超人力霸王的基本外型；搭配銀色象徵宇宙、紅色象徵生命與力量，構成超人力霸王的獨特美學。

《超人力霸王》系列始於 1966 年（昭和 41 年），那是經歷過二次世界大戰、接著從敗戰之國重新爬起的「激動の昭和」時代。

節目的前身是圓谷拍攝的電視劇《超異象之謎》（ウルトラQ），後來再以此為基礎，脫胎拍攝製作《超人力霸王》系列，1966 年 7 月 17 日於日本 TBS 電視台首播，在每周日晚間 7 點至 7 點 30 分放送，是當時大人與孩童共同欣賞「空想特攝」的時光。

當時的日本社會，正經歷過戰後的經濟起飛，黑白電視機因為民眾購買力大增、電視機價格下降等誘因而逐漸普及。就在《超人力霸王》正式放送的前幾年，日本的觀眾也透過電視機見證了歷史，包括 1963 年美國總統甘迺迪刺殺事件，第一次進行日美衛星電視轉播；其二是 1964 年 10 月的東京奧運，這場滿懷著全日本「戰後復興」願望的賽事，透過電視轉播發送給全世界、也包括一個又一個對於日本未來充滿期待與信心的國民。

拜電視機娛樂蓬勃之賜，特攝片找到了絕佳的舞台，1950 年代震撼世人的大怪獸《哥吉拉》電影系列，掀起了怪獸電影熱潮；到 1966 年圓谷製作《超異象之謎》電視劇、接連推出的《超人力霸王》，日本正式揭開「第一次怪獸熱潮」的電視時代。大怪獸 vs 巨大英雄的熱潮，讓當時的孩童風靡不已，連當時致力於電視動畫的漫畫之神手塚治虫，都因為兒子手塚真著迷於超人力霸王而頗感嫉妒，於是富士電視台為了對抗《超異象之謎》收視率，順勢也推出改編手塚治虫作品的《岩漿大使》特攝版一較高下。

而同一個時代，日本摔角娛樂興盛，模仿摔角手的格鬥招式，成了日本 20 世紀少年們的共同回憶。《超人力霸王》播出的同一年，年輕氣盛的摔角手──安東尼奧．豬木──結束了美國的修行之旅回到日本，他與另一名好手巨人馬場的摔角組合，兩大英雄席捲了 1960 年代末到 70 年代；這也是為什麼《超人力霸王》在電視放送時，超人使用的戰鬥方式綜合了許多大眾熟悉的摔角技。

但社會複雜的思潮伏流，也不都是那麼充滿樂觀希望的。戰後經濟帶動的能量漸趨疲軟，隨之而來的資源分配問題、憤怒與不滿，有日美關係的糾纏、有核武戰爭的世界焦慮、有社會政治改革的盼望⋯⋯，諸多議題醞釀成此起彼落的社會運動，最終在整個世界的現代思潮推動之下，在 1968 爆發了日本的學運。若援引日本社會學者小熊英二的說法，「1960 年代正是日本從近代轉變為現代的時刻」，而這個時刻自然要經歷體制衝撞的苦楚。《超人力霸王》並沒有自絕於社會之外，反倒是社會思潮的產物，從初代的《超人力霸王》到 1967 推出的《超人七號》，看似將觀眾 TA 鎖定在孩童的劇集，其實充滿著製作的大人們，對於人類文明和社會的控訴。

《超人力霸王》在電視放送的第二集，面對的敵人就是來自外星球的侵略者「巴爾坦星人」，其取名的典故來自有歐洲火藥庫之稱的巴爾幹半島；巴爾坦星人不只是單純的惡役角色，故事設定是因為其故鄉在核武戰爭之下毀滅，才轉而侵略其他星球，找到讓族人居住的新世界。然而在「正義英雄必勝」的情節安排下，超人力霸王果斷地消滅巴爾坦星人，連同帶來欲入侵地球、滿載億萬同胞的宇宙船，直接炸毀。

1966 年 12 月，《超人力霸王》放送系列作第 23 集〈故鄉是地球〉，這一集的內容對於兒童來說，恐怕會是留下陰影的一集。名為「賈米拉」的外星怪獸在地球肆虐，經過調查才發現，這隻類人形的賈米拉，真面目根本不是怪獸，而是多年前被遺落在外太空的地球人，本來是盡心盡力為國家的宇宙競賽奉獻，最後卻被自己的母國拋棄在地球之外，最後才異變成怪獸，回到故鄉地球來復仇。

賈米拉是人類軍備與太空競賽的犧牲品，各國亟欲抹去賈米拉的歷史與存在，最後在超人力霸王的出手下死亡。賈米拉的死伴隨著情緒複雜的哀號，就連拍攝這段情節當下，身穿超人力霸王皮套的演員古谷敏，都不禁留下眼淚：「賈米拉非死不可嗎？誰才是真正的惡人？」

接續《超人力霸王》的下一部作品《超人七號》，於 1967 年 10 月播出。《超人七號》系列的批判色彩更為濃烈，帶入諷刺人類文明發展的自作孽後果，也有暗喻日本與沖繩關係的反思，著名案例之一是〈儂馬特的使者〉的內容，故事設定一群曾經是地球原住民的「儂馬特人」，在人類戰爭競奪的逼迫下只能遁入海底生活，然而陸與海的分界，卻在人類又想開發海底資源的情境下，讓儂馬特人失去生存空間，進而展開對人類的反擊。

人類是否才是真正充滿侵略性的惡人？這是《超人力霸王》到《超人七號》之間不斷提出與反思的疑問。很可惜的是，時至 2022 年的《新．超人力霸王》，儘管同樣問出了對超人力霸王的關鍵質疑：「你就這麼喜愛人類嗎？」，儘管這次電影有著豐富的初代致敬元素，我們卻難以從片中看到面對外星人、面對怪獸的人類矛盾與批判。

知名度和人氣都極高的巴爾坦星人，並沒有在《新．超人力霸王》中出現，自然也巧妙迴避了超人力霸王的正義矛盾問題。而無論是新版的札布拉星人或梅菲拉斯星人，他們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宇宙高智慧生命之間角逐的星球遊戲，卻無法透過他們的視角，解釋超人力霸王與地球人之間的糾葛、以及那份「明知人類自私又愚蠢」卻仍執著的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