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博,《我的朋友》(中國,2022)

2022/11/19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金秋十月,暮色濃濃,擴音器殷殷切切喊著「願我們的友誼和歡樂長存,願四年後廣島再相見」,以此拉開了電影的序幕。1990年,中國第一次承辦亞運會,也是亞運第一次在社會主義國家舉辦。對剛走過1989年風雲的中國和北京來說,意義不可謂不大。
友誼,恰恰直指片名《我的朋友》。然,友誼只是時代的面紗,面紗底下二十來分鐘的北京胡同剪影,說了四代人的故事:小周的母親、小周、文青李默,和關心課業的十來歲中小學生。
路燈上高掛著的擴音器,分別以聲音和光亮,說著巷弄裡的市井日常。一輛腳踏車滑進巷子,叮鈴叮鈴;不知誰家的狗,不甘寂寞地跟著吠叫了幾聲。兩個青少年站在家門口,擔心著做不完的功課。歷史的氛圍容或悠悠緩緩,但時代的巨輪不會為任何人而停下。正如轟轟烈烈開幕的亞運會,已到了「再見,朋友;下次相逢在廣島」的歌聲中落幕。
昏暗的燈光,昏暗的胡同,昏暗的廚房,層層疊進的昏暗空間,帶出了正在熬藥的小周。動作熟練俐落中,隱隱帶著對生命、對大環境的不張揚與認同,正與重重包圍她的昏昏暗暗相契合。小周將熬好的藥端到客廳,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卻還在沙發上打瞌睡。眼睛盯著電視,嘴裡輕輕跟著哼唱「下次相逢在廣島」的短暫片刻,似有一束光打在了小周臉上。從她後來對李默的談話中得知,小周沒捨得為自己買條牛仔褲,卻大方地捐了十塊錢給籌辦亞運會。亞運會成了她平凡生活裡的高光日子,對當時的中國和北京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他們出錢,他們參與,他們深以為榮。他們質樸,他們愛家,他們也愛國。無怪乎,小周會炯炯有神地盯著電視螢光幕看閉幕式表演,翌日還會輕快地邊走邊唱「再見,朋友」。亞運吉祥物盼盼被載走時,小周還特地跑到外面揮手說再見。
這是小周的童心,小周的可愛之處。僅管她已是哀樂中年,僅管除了一成不變的門房工作,就是照顧身體不好的寡母,小周仍有平和的心境、找得著生活的滋味。所以她處起事來不急不緩,對待起人溫溫和和。
正是小周這種不經意的溫和,無意中打開了李默和她的友誼之門。
嬉皮式的半長頭髮,淺藍色牛仔褲,配上深藍色牛仔背包。從神態到肢體語言,就是個上世紀的文青兼憤青,絲毫無半點二十一世紀王一博的酷帥拽痕跡。這就是一個真正的演員,讓你進入劇中人的世界,重回九十年代。戴著粗框眼鏡的李默,二十三、四歲,散發著抑鬱、落寞、羞赧、不被理解的氛圍。小周邀他進去門房等張晨,他不作一聲地拒絕了,只是透著不安地無意識搓搓手指頭、扶扶鏡框。等到小周第二次邀他時,李默才答了聲「喔,沒事。」相對於李默在陌生環境、陌生人面前的拘謹,小周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裡自得其樂。吃飯、看著外面吉祥物盼盼被卸下來,又輕快地哼起了「再見,朋友」,這才引起了李默的注意。
「這什麼歌?」
「啊?」
「你唱的什麼歌?」
「亞運會的閉幕歌,你沒有聽過啊?」
「我在火車上。」
「啊。」
「嘉裕關你去過嗎?」
「啊,沒有。」
李默明顯希望能分享他去嘉裕關的心情,小周的表現可能和李默的父母一樣,無從理解這些文青腦子裡想些什麼?更不理解他們的反叛與吶喊為底事?單純的小周更在乎的是,為她帶來高光的亞運會,說結束就結束了。她向李默絮絮叨叨著,李默無聊地搓弄著放在兩腿間的背包,亞運會似與他無關。雖然不論年齡、文化、學識,二人都不在同一個頻率上,但難得有人聽她說說對亞運會結束的惋嘆,而不是繞著她要電影票,仍然讓小周對李默這個話不多的後生添了好感。正是這點好感,加上接下來隔著玻璃窗看李默和張晨的互動,小周和張晨一樣,不盡然理解李默,但對這個靦覥的後生多了點同情和包容。張晨應該就是這時候將自己的電影票給了李默,尤其是當天晚上放的還是法國新浪潮的電影,對李默的吸引力更大。小周也看到了這一幕,才會望向貼在牆上大喇喇的工廠通告:
「職工及家屬憑票入場,不得轉外。」
想來小周當時就心想著要照顧一下這個後生,才會在影院門口收票處一見是李默,只淡淡地說了聲「是你啊」,就猶如長姐般地催他「進去吧,開始了。」這一舉動互應著白天有幾個後生騎著摩托車向「周姐」說再見時,小周溫馨地叮嚀他們「小心啊!」
李默感受到小周向他遞來的友誼橄㰖枝,才會把小周看作如張晨一樣,成了「我的朋友」。
張晨之於李默,應該亦兄亦友,比他的父母更包容他的所作所為。所以他一回來,先來找張晨。張晨一句「詩人回來了!」不無調侃意味,更多的卻是包容。李默走向張晨,緩緩踱著的步伐和身影,透著不被理解的落寞和挫敗。他的心還在遠方,在來自天上之水的黃河湯湯,在一望無際的青青麥子田,在美麗壯闊的青海湖,在天下第一雄關嘉裕關。他想像著仗劍走天涯,卻生在一個沒有武俠的世界,身上又無千金可散盡,只有柴米油鹽的現實。他珍而重之地遞給張晨的詩集《藍火車》,是他內心的吶喊與理想,只有藍火車可以到達他心中的黃金家園。
李默剪了頭髮、換上了清一色的藍夾克廠服,似乎只為了在電影院裡,找到他創作的另一個黃金家園。
銀幕上放映著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的《四百擊》,為楚浮之半自傳。片中主角安東尼趁教導所少年外出踢球機會,逃走了。安東尼一直跑啊跑地,呼應著李默詩中的藍火車,一直跑至海灘,看到了他未曾看過的大海。藍色大海望啊望不到盡頭,充滿著未知,卻也帶來了希望。正如九十年代,走在歷史十字路口的中國。
楚浮將《四百擊》獻給了帶領他離開教導所的精神導師,著名影評家安德烈·巴贊。導演張大磊則將《我的朋友》,獻給了新浪潮的創作精神。兩部電影的核心精神,皆源於創作,與李默尋尋覓覓的黃金樂園相契合。喻示著李默這股新精神、新力量,將搭著九十年代的藍色火車,走向影視創作之路,趕上了中國蓄勢待發的高度經濟發展和影視工業。
小周和李默這二代人,是中國上世紀發展的支柱。
小周的母親不僅日薄西山,而且似乎除了喝藥睡覺,對一切無動於衷。只因她要睡覺了,就叫小周把電視關掉,毫不體貼女兒興味盎然地唱著歌哩。他們不關心時代,就算不被淘汱,也即將化做塵埃。
巷弄裡擔心抱怨作業太多的小學生,喻示中國敎育的內卷化,初見端倪。
靦覥的李默,透著不被理解的落寞、挫敗與無助。
剪了去頭髮、換上了清一色藍夾克廠服的李默,似乎只為了在電影院裡,找到他創作的另一個黃金家園。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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