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第一次,是怎麼發生的嗎?之後的你,又有什麼地方隨之改變?
電影《小藍》(Little Blue)開場是女學生(藍玉妍,綽號小藍,王渝萱飾)接受男老師(宥勝飾)的「輔導」,後者用一連串的「不是」強調她的「不正常」、「做錯」、「偏差」,小藍回答:「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身體好像不是我的。」身體和眼神裡的脆弱既是挑逗,亦是挑釁──是我的,我要對這個說「不屬於我」的世界,奪回我的身體主導權。
愛與自我肯定的匱乏
小藍原本在學校、在生活裡,是個不起眼的高中女生,相較於朋友鮭魚(陳桂瑜,林宴慈飾)生活的多采多姿,她像是一張沒有人注意的白紙,或如演員所言:沒有自己的座標,會主動前進的方向,就是和總是被欺負的轉學生、分享音樂給她的兔子(李彥承飾)獨處。五秒(伍青苗,葉廷麒飾)會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有一個很辣、乍看之下「跟她完全不像」的媽媽。
《小藍》即以母女的視角交錯,呈現她們各自的生活。
身為青春期的少女,小藍還在試圖定位自我。她上課,試著與轉學生聊天傾訴自己的家庭,自拍,也拍攝生活中感興趣的事物──但沒有人注意到她。鮭魚上網搜尋的照片受到稱讚,她繳交自己的作品「葉子圍繞的天空」卻被攝影課的老師(百白飾)說「看不出來表達什麼」──在既定的規則裡,只能被視作其中一片仰望天空的葉子,這樣的生活怎麼會不無趣?
性別關係亦然──挑與被挑都要具備一定的「條件」,即使時至今日,女性的身體都還不完全是自己的,總會被比較、被觀看、被糾纏、被輕薄,無關自己的意願,畢竟仍很多聲音告訴女性:你自身的價值,在於有多少男性關注;你的意願,要依男性的喜好去作決定,而擁有最多「關注權」的男性,自然是人生勝利組。五秒的「追」即出於此:從「很辣的地方媽媽」注意到小藍,便緊迫逼人地把她圈囿在自己的勢力範圍,關心她的身體,讓她在意到無法離開。習於這樣的價值判斷,女性連自身的意願都會忽略,變成由男性來決定,進而「提升」至「愛情」的想像。原本沒有座標的小藍,忽然得到一個「被追」的位置,即使一開始拒接,但只要接中一次──而且是愈脆弱的共鳴愈有用,例如寂寞、失去、無趣、沒有意義──就能讓女性覺得自己有了被理解、進而被愛的可能。
這段互動同時呈現了青少年特有的矛盾:我希望有人看見我,證明我是獨特的,與他人並無不同──少女則必須證明自己能「成為女人」。有趣的是,小藍被「追」之前與兔子之間的互動,還比較接近戀愛前的些許曖昧:理解、分享、陪伴,但兩人都不得其法,無法從互動中確認「獨特」,也無法確認彼此想要的是不是有所交集。
從性得到愛與肯定的仿品
五秒就很確定自己想要打砲,而且不吝於公開嘲諷這個世界「應承他又否決他」的虛偽,更時時不忘宣揚、捍衛他的求偶(砲友)權益──畢竟父權建構了男性的自我中心,讓他一次一次的滿足欲望──小藍的第一次就在海邊,被半強迫的發生了,即使她來不及想自己要不要──拒絕後的「無趣」、「無聊」、「無價值」,和接受的「被需要」、「被看見」、「被愛」,當時的小藍顯然別無選擇,畢竟對方那麼想要,只要我答應了,就有了價值與愛;畢竟在父權邏輯之下,「女性的價值要男性來肯定」,說「不」就是否決自己──儘管事實是,只有能「說不」和「想要」,才是性自主,但對當時的小藍來說還太過遙遠。相較之下,事後一起共騎摩托車,小藍問五秒「痛嗎」得到搖頭,讓她的困惑與感受彷彿也得到了回答,像是彼此有了「相愛」的共識──所以她緊抱著前面的五秒露出微笑,之後為此戴隱形眼鏡、化妝、拔毛──只有對媽媽,她才能帶著笑容說出遲來的「好痛」;對著兔子的關心,她才能意識到自己「擁有祕密」而得到滿足。
只是被愛的喜悅與得來的肯定那麼短暫,小藍還沒接受「戀愛」與「砲友」的落差,性愛照就被蚊子(劉文治,胡智強飾)在班群裡公開,因為馬上被收回去而被周遭的同學朋友認為「不用在意」。小藍找五秒對質,後者卻並不在乎,還嘲弄地說:
「如果沒有女人想要,男人是可以自己打砲是不是?」
這是五秒不滿的防禦:你當初沒有說不要,傳照片是我不對,但馬上就收回去了,有必要這麼責備我嗎?儘管台灣某些「進步」的性別團體在宣揚異性性關係不該緊抓「賺賠觀念」,但在父權結構尚未拆解、且更多人積極重建的社會,男性可以毫不在乎的跟朋友打賭「睡過幾個女生」、「幾天可以上手」,把女性物化、性經歷數字化並相互競爭;女性發生性關係後身體的不安、獲得的評價、以及被公開身體照的傷害,遠遠不及男性,於是小藍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她愈加抗議,就愈證明自己的傻:宣揚自己本無價值,卻過度妄想──「一切都是你的錯」。
用約砲複製愛與肯定
小藍受到這樣難以言述的傷害,幾乎無法在學校上課。與她相依為命的母親Vivi(許乃涵飾)是一個實踐性自主的非典型媽媽,職業是房屋仲介,遇到適當的對象就抒發情欲,她了解自己的身體,和作為女性在這個社會如何進退得宜。然而想要有人擁抱、性欲滿足的需求,母親的身份本就難以對女兒表達,至多只能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加上即將成年的女兒,忙於學校以及在小小的世界裡伸展觸角確立自我,沒有心力也無話語向母親傾訴「我的價值是什麼」的煩惱,讓母親無從理解──儘管關心對方,小藍會吃掉媽媽準備臭酸水餃的便當,可以共用浴廁、知道彼此的生理期、甚至親密修眉,卻也無暇與無力去承接彼此的恐慌與寂寞,遑論如此私密的需求與恐懼。
母女的處境既是交錯,亦是互文,皆被固定的體溫燃起了期待。身為熟女的Vivi,已能從性愛裡擷取想要的快樂,適時把期待與失落控制得宜,決定停損的時機;但對小藍來說沒有找到自我的自主,摸索著可以要什麼、該要什麼的不確定,使得每次結束後排山倒海的痛苦亦會複製。儘管小藍得到外貌的讚美,「我有經驗啊」的自信,和在同儕面前表現「我不在乎」的驕傲,甚至挑逗/挑釁回應勃起的老師:
──男性受到挑逗而勃起向來正常,女性身體與心靈、外在評價與自我認知的矛盾卻不易消解,更無法逃避──那是她最希望有人對她說的話。但最可能理解她的媽媽,卻因為寂寞陷入自己的困境,從被發現抓痕、不能一起吃飯到連假不能共度,量測著自己的在意與尋找關係裡的位置,工作業績也不復過去的頂尖,無暇發現她的迷茫。無論是Vivi或小藍,都試著複製性愛與約砲裡彷彿「被重視、被愛」的熱度,畢竟身體的情欲會真實地回應她,讓她「找到自己」、快樂和歸屬感,以及強化「我的身體我自主,我沒有被傷害」的自衛,才能消滅「無助的受害者意識」──我的性與身體,都由我作主。
然而親密關係不是義務,只能是自主與共識。送小藍起司蛋糕、引導她找到G點、無法從女友的關係裡滿足需求的砲友Tim,又無聲的離開,小藍不願再被選擇,卻又無法睡著,便選了列表上的阿D以「催眠故事」交換一次約砲。進入夢裡的小藍,不再是被五秒壓在身上的無助接受,而是主動跨坐在上面──卻在旅館發現阿D就是兔子。兔子自以為是的(不)理解卻想裝作寬容的告白,又觸痛小藍張開她的抵禦防線,此時的她早已無法說清痛苦,又不願意讓別人代言與定義,只能轉身離開旅館房間──然後遇見了剛出房門的Vivi爆發衝突。Vivi除了驚訝「你什麼時候開始的」,更痛心地注意到「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小藍也終於能控訴自己的困惑:
與身體、與女/性和解
最終場的早上,剛醒來的小藍用按摩棒自慰,在到達高潮的瞬間,小藍的表情像是在嘔吐,結束後的微笑則如在歡快中溺水的魚。「早餐好了吧,快一點。」「好。」在此時此刻,她確知了給予自己身體快樂的方式,以及可以為自己的身體作主──她是個正常的女人,也終於認同自己成了女人。或許是先跟自己和解,在電影的最末,母女來到海邊散心,Vivi很開心能在IG追蹤女兒,小藍終於能向母親說出她在海邊的第一次經驗──有時傷害難以傾訴、不知源頭,也不會輕易痊癒,但只要獲得平和傾訴的空間,且能理解不帶批判,就是最早最好的藥膏,讓對方能夠呼吸,漸漸找到痊癒的時間。
《小藍》的母女互為對影,各自在情欲裡探索:Vivi熟悉所有跡象,從中萃取想要的得到滿足,也盡力活出最好的自己,她的經歷足以涵納女兒/少女的迷惘;小藍則是開始在人生的隧道探索,即使跌撞受傷,但終有發現出口的一天。慶幸導演沒有讓裸露分散焦點,將鏡頭專注於動作、表情與對話,呈現各自在性愛裡的位置,各有需求與認知且不帶批判:唯有此刻、也唯有體膚相接時能彼此慰藉且有所索求,並且著重在女性的感受──在失措、受困的同時,都能堅強/倔強地對抗,一如海報所言:她們都是在,以身試愛。
《小藍》像溫柔的海,情欲需求的漲潮幾可滅頂陷溺,彼此依倚時的退潮亦可清醒遠眺,重新整理自己──但願它能承接住更多曾經迷惘的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