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生而為媽：2022秋天藝術節《四媽俱樂部》評述

節目：2022秋天藝術節：余彥芳《四媽俱樂部》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演出形式：舞蹈
觀賞日期：2022.11.04
節目網址：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39454570561888264

因為加入了目擊者看戲大隊，人生第一次要以一個見習評論者的身份進入劇場，異常緊張。我揣著空白的筆記本和筆，在演出的前半段不斷試圖記下所見所想，但後來就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為了記錄下什麼，而失去了單純享受劇場、專注於表演者的快樂，於是也就放下了紙筆。我不敢說這篇是篇劇評，我更傾向把他視為劇評練習，或者只是想分享自己在過程中的看見，想讓更多人一起來感受劇場的美好。

《四媽俱樂部》的舞者，是五個大學時都念舞蹈系的死黨。他們在畢業後各自往不同人生方向邁進，有的繼續跳舞、有的離開了舞蹈，導演余彥芳還在跳舞，且是他們之中唯一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的人。余彥芳透過舞蹈，把四位朋友，同時也是媽媽們找回來，使他們帶著不同的身份，以導演與舞者的提問為媒介，一起回憶學生時代、探尋自我，藉由他們自身，展演出台灣女性，尤其是台灣的母親共有的經驗與酸甜苦辣。

因為實驗劇場的空間特殊性，在開演前四位舞者便開始在舞台上拉筋、暖身。我起初很納悶，雖然四位看起來都是舞者，但有些人在做動作時有點生疏，有些動作舞者們會彼此體醒不要勉強執行，所以他們是職業舞者嗎？在開演前就提前上台拉筋的意義是什麼？這個疑惑一直到演出開始後，我才漸漸有了的答案。不只開場，在很多橋段，都會讓觀眾先有一點疑惑，後來才慢慢解答。

在整場表演中有非常多的對話，但對話卻不刻意或生硬，它是推進整場表演的關鍵。有大家一起的聊天打屁與互相損對方的橋段，也有每個人自己說自己的生命故事的時候。我起先很納悶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在舞者的自我介紹，且他們皆是使用本名演出，但在看完一整齣劇後，我意識到這個安排在這整場表演中非常重要。

應該是在高中的時候，我問過我媽她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她說她小時候好像沒有什麼夢想欸。然後我又再繼續問她那你現在有什麼夢想嗎？我已經忘記她確切說了什麼，但我記得她說了不少，像是希望我們兩個小孩快樂、找到我們想做喜歡做的事情、希望爸爸的店穩定下來......等等，卻始終沒有說到她自己。在表演的過程中，我一直想到這件事。

當一個女性成為媽媽，他就不再擁有自己。姓名變成XXX的媽媽，生活都是伴侶與孩子，那些剛開始覺得有些過長的自我介紹或許便是一個暖身，對於舞者，亦對於觀眾。它藉此提醒舞者，在這接下來的過程中，你可以是你自己，不用想著丈夫或小孩，只要在乎自己；而對於觀眾而言，像是在宣告雖然劇名叫做四媽俱樂部，但每個媽媽都有名字，他們都有血有肉，有情緒與感受，提醒著觀眾雖然大家都叫媽媽，但褪去「媽媽」這個身份的包袱，他們也就都只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我尤其喜歡舞作中的兩個片段。第一個是提及有位舞者在大學時曾擔任雲門舞集《薪傳》的舞者，跳了〈拓墾〉與〈節慶〉兩個段落，導演透過這個生命經驗連結至舞者嫁去鄉下的過程，並翻轉節慶的定義，「小孩們今天回家自己就把作業寫完了沒有吵鬧，那對我來說就是好直得慶祝的節慶」、「我沒有那麼喜歡節慶，因為只要節慶一到，我就要開始忙碌」......透過中國風的群舞，藉著扇子、彩帶、手絹等道具，呈現媽媽們勞於家務、照顧孩子、被各種壓力拖著無法動彈......等等的樣貌。在這個段落，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卻便把媽媽們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的大小事都清楚演繹。

而第二個片段是借助許多投影設備形成的。舞台一角的投影幕中的舞者起初像是在教媽媽們懷孕該如何行動，因此舞者們便都跟著學習、模仿，接著，另外三個角的投影幕也亮起，舞者們有時模仿這、有時模仿那，有時顯得很焦慮、有時很滿意，他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媽媽們都是第一次當媽媽，因此會很需要指引、需要教學，但資訊太多太雜，且社會又有種種規範和要求，使他們無所適從，我該當自己嗎？可是大家都認為那樣比較好。可是我那樣就做不好啊？那我是不是很糟？覺得孤單、好想放棄。我在舞者們的肢體語言及表情，看見了這些無奈與焦慮，雖然尚未成為媽媽，但我們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個片段，舞者們透過舞蹈，不帶評判地幫我們每一個人說出了這些事。

整部舞作不只談及身為媽媽的生活處境，更談及一些更深層的反思，例如為什麼當小孩做得不好，就會覺得是自己不好？為什麼我們不會想要丟棄自己的小孩，那是不是因為，小孩並不是自願選擇當自己的小孩的？種種提問挖掘著媽媽們的行為與感受，這是我認為作為一部談論母職的舞作的深刻之處。

整體而言我很喜歡《四媽俱樂部》，雖然在有些時候，我會覺得舞蹈與對話（問答）間的穿插有些不那麼明確，例如有些話好像不用講得那麼多，太多反而有點像是說教，或是我感受到舞蹈很美但我不清楚舞作與對話的關聯等等，但瑕不掩瑜。即使過往看過不少談論母職、談論母親身不由己的作品，但這部在好好地、深入地談論之外，更把「母親」身份後的人展現了出來。他是李岱瑾、是翁翠嬪、是劉蕓瑄、是羅瑋君，是每個曾經、現在、或將來可能成為母親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