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認直男異性戀的我,生平第一次接觸的同志文學,是白先勇的《孽子》。在剛解嚴的時代偷偷讀這本書,其實是很掙扎的:一個就讀男校的高中生,萬一被人發現在讀這種「娘娘腔」的東西,一定會被直男同學們覇凌的。但是《孽子》所描寫的同志世界實在迷人,在台北新公園的夏夜裏揮汗尋覓真心的過程,在社會的異樣眼光下奮力求生所綻放的光芒,實在耀眼得令人無法忽視。在同志追求權益的社會運動衝擊下,本來在「正常」的父權社會中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婚姻制度、戀愛關係、兩性定義,突然就變得不確定而搖搖欲墜。把時間快轉到2024年的今天,經過這些衝擊的台灣社會,除了接納同婚之外,也重新定義了婚姻、戀愛與多元性別,同志文學對於促進社會性別觀念的進步,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
在這樣的社會基礎下,陳雪的短篇小說集《維納斯》又開啟了新的一頁:
同婚後的人們,依然有著除了性別認同之外的愛欲難題––––愛與生,愛與死,愛與欲。家的各種可能性,也意謂著各種可能的成家後的難題。
愛欲生死的難題,是不分族群的,但是對這些處於非主流性別認同的酷兒族群來說,是更為複雜而難解的:要不要做人工生殖?要不要做變性手術?要如何在愛欲糾纏的關係中,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侶?這些曲折、破碎、痛苦的故事,在陳雪的筆下,跨出酷兒族群的同溫層,讓自認「正常」的芸芸眾生,一起來直視愛欲生死的各種面向。
全書十三篇短篇小說中,最令我驚豔的是〈塵埃〉這個故事,透過雜物整理的過程,,描述主角的母親在身心受創後,在家裏堆滿雜物後逐漸崩壞的歷程。細數雜物堆積的過程,也同步感受到人心中堆積的黑暗與痛苦,搭配四個陌生人互相扶持的情誼、以及因整理雜物而萌芽的愛情,實在是非常精彩的傑作。
本書第一篇〈維納斯〉以徹底的衝突作為開場,想要成為女人的生理男、與想要成為男人的生理女,在坦誠相見之下,細數兩人多年來的掙扎。想得到符合自己性別氣質的身體,必須經過身心上的改造,宛如在海中誔生的維納斯,以改造後的身心重獲新生。作者提到這篇小說的靈感,來自於同婚遊行時,看到一對由生理女T與生理男婆組成的情侶,「維納斯」三個字就自動跳出來了,唯有愛慾女神之名,才配得上這種不顧一切重獲新生的勇氣。
本書最後一篇〈夜那麼深〉記錄了一段發生於台北公館的友情故事,細數流轉的都市風景與人事變遷,融入了作者的親身經歷,是篇餘韻無窮的傑作:
與朋友相約的時間還早,她拉著小陸去逛位於地下室的唐山書店,再冷門的文史哲書系在這裡都能找到,然後是秋水堂書店,買簡體字書籍,老闆還會提供熱茶,隨意一晃就是個把鐘頭過去,這時提袋已經很重了,走到約好的咖啡店附近,小陸問說要不要去逛逛outlet,自從發現溫洲街有家品牌特賣店,她們總是會去逛逛…
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有〈我看見死亡的顏色〉、〈天空之眼〉、〈那個人的臉〉、〈我身上有你看了會害怕的東西〉、〈歧路花園〉。還有沒列到的其他幾篇,都是水準以上的佳作,非常敬佩作者陳雪對於作品品質的堅持。
最後,引用作者自序〈成為嶄新的人〉的結尾來作為本文的結束,期待大家一起來讀陳雪的短篇小說集《維納斯》,一起來「成為嶄新的人」:
我把這本書獻給所有求愛不可得,卻依然努力的人。無論你經歷了什麼,當你把視線調動,當你以新的眼光將生命重新體驗,我們都有機會成為嶄新的人。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