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我是一名見習醫師。顧名思義,由眼所見,內化學習,是我的本分作業。不過很偶爾,所見除了進入彎彎繞繞的腦溝中,會悄悄在心中定居,改變我看待世界的想法。
那一天,我一樣抱著輕鬆愉快的心情到門診,準備又收穫滿滿。同時,腦中還在回憶昨天接的新病人。那是一個突然無法措辭的失語症,原本只在課本中的描述中見識過,因此昨見到分外記憶猶新。走進診間之後,只見醫師熟練的上下滑動電腦斷層的片子。定睛一瞧,名字正是昨天那位失語症的病患。憶起昨天他迷茫的神情,我恍然大悟,原來他昨天看似的不在乎,原來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狀況,也慶幸自己沒說太多。
拉好凳子坐下後,診間門緩緩開起,一個熟悉臉龐映入眼簾。是他。他搖搖晃晃地挪動到半隻腳高的椅子上,身邊站著神色緊張的兄弟姊妹。每個表情各異。首先發話的是主治醫師,他眼神示意了護理師學姊關上大門後,先定了定神。逐一看像眼前的病人和家屬們。
他說道:「這幾天的檢查報告已經出來了。結果…」他停頓了一下,眼神掃向病人,接著看向身邊焦慮的家人們。「結果不太樂觀。 由此可以看到,這一個東西,或者說腫瘤,他位在我們的腦室旁邊,緊鄰著腦脊髓液。不過,要確切的知道腫瘤的良性惡性,最終還是要依病理切片。」
因為口罩的關係,當下病人(簡稱:瑞)的情緒無法完全透過表情呈現。瑞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正面的,用堅強的態度面對我不成熟的病史詢問,沒有一絲不耐煩。不過現在的他,從眼神透露著落寞。
突然門外有敲門聲,護理人員匆匆瞥了眼前,便悄升無息的到門外,給予理面這群人一些安靜的時間與空間。
這時弟弟嚥了嚥口水,打破了沉默:「醫師,依據你的經驗,這樣的狀況,多半是好還是壞呢?」果然,我暗自抽了一口氣,這個經典又必須的問題,在我現在這個階段最不知道怎麼回應。明明知道隱瞞是不合倫理的,心中卻因為氾濫的同情想要拖延告知消息的時間。可怎麼辦呢? 於是在這安靜的片刻間,我又速速瞥了一眼片子,那個mass形狀不甚規則,呈現的是一種海膽的形狀,沿著邊邊伸出不懷好意的觸手。中央黑白相間,在外圍卻有水腫的跡象。怎麼看都不算是好消息,內心又再次嘆氣。
醫師凝視著前方的影像,挑選了核磁共振中最好看出異常的T2 flair,猶豫了幾秒說道:「單純從影像而言,這次的腫瘤位於顳葉和枕葉,大小約是30公分左右。正如林先生幾天前說到,目前眼前視野並未受到影響…」
瑞突然緊了緊拳頭,後來又開口:「昨天去眼科檢查,左眼外側有點看不清楚。」醫師速速在病歷上作了紀載,再切回核磁共振的影像:「恩,沒錯,這個腫瘤其實正在快速成長,以這樣的速度,我不會做太樂觀的考量。明天的手術,根本上的目的就是減少腫瘤對的壓迫影響,不過因為是腦部手術,我也不能切除的太過乾淨,以免影響到後續功能…」其實就臨床決策來看,這的確是必要的,畢竟腫瘤的位置不太幸運,極有可能造成腦內的急症。
後來,經過一番討論,瑞決定將手術盡早完成,後續也會規律接受化放療,向醫師點了點頭,孤單的走出了診間。他的兄弟姊妹則留在診間和醫師詳細的討論了後續的細節,後來也陪他離開回到病房。 我想,面對壞消息的告知,是每一個年輕醫師需要受的考驗。尤其當病人的狀況比預期的還要糟糕很多時,我們的職責是要給他足夠的資訊,讓病人能夠做出對自己最好的選擇。然而,不可避免的是那個接收到壞消息的瞬間,又有多少菜鳥能心平氣和地傳送這樣地獄般的消息呢。
我最後問了醫師,面對這種病情解說,行為和心態上我該如何準備。他只說:「沒有捷徑。溫柔、堅定、理解。最重要:誠懇和誠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