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國足：觀賞《ロストフの14秒》及《The Redeem Team》後的無言以對

趁著Qatar世界盃仍然火熱，聊聊足球，和有關中國足球的話題。

國足似乎不是一個很好聊的題目，多年沉痾痼疾，很多人早已失去耐性。YouTube上有關國足的影片，或國內社交媒體上散落的足球話題，不少留言都憤憤不平，對國足不長進或恨鐵不成鋼、或出言譏諷、或舊事（糗事）重提等等。

其中一個不忿／迷思是：中國14億人，為何11個像樣的足球員也選拔不了？

首先，上述多人指罵的，是男子足球。由於婦女頂了半邊天，充其量只有7至8億位「候選球員」。況且，不是所有年齡層都可以加入「選秀」，七除八扣，那有7億？

長期留意中國足球問題的人都知道，那7億人不會自動過戶成為足球人口及青訓成員(1)。呢喃14億人選不出，明顯不了解箇中運作。至於中國足球人口為何如此零落，眾說紛紜。國內足球評論員張路2020年一次訪問中，批評中國足球太著眼抓尖子奪錦標，"都去摘果子，誰在種果子？"，故此迷失方向 (2)。撇除其話語中的黨八股並過份樂觀的想法，他的觀點值得留意。

沉痾豈止如此？有人怪責新生代獨生子女吃不了苦；有人批評中國足球圈為求奪標，揠苗助長，胡亂起用歸化外籍球員；年輕人太自我，欠缺群體／團隊精神，當然是罪魁禍首……中國的獨生子女驕生慣養、升學壓力驚人、家長很怪獸，難道日本人韓國人就沒有這種問題嗎？

這個「7億」很不濟，那麼，另外的7億呢？筆者指的是中國女子足球。單以成敗論英雄／英雌，2022年FIFA女足排名：世界第16位，亞洲第4名(3)；男足排名：世界第78位，亞洲第11名(4)。同樣是隊制運動，2022年女子排球世界排名第4位；男子排球世界排名第19位(5)。籃球的世界排名與排球情況相似(6)(7)。

難道種種沉痾，可因女孩子先天後天差異，得以緩解？為甚麼男子排球／籃球不是「一樣地遜」？大家都是由「7億」人中選拔嗎，可不可以這樣比較？

還是，筆者根本未曾觸及問題核心？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如放眼一衣帶水的東瀛，看他們如何處理綠茵場上的挫折。2018年世界盃，日本敗於比利時腳下，NHK為此制作紀錄片《ロストフの14秒》（《14秒》）(8)，分析敗陣因由。另一邊箱，美國自視為籃球強國，卻在2004年雅典奧運，分別被波多黎各、立陶宛及阿根廷男籃擊潰。紀錄片《The Redeem Team》（《Redeem》）(9)記錄美國男籃如何痛定思痛，在4年後北京奧運捲土重來。籃球足球大不同，但值得參考。

兩齣紀錄片都十分精彩，只是以此對照中國足球，頓感無言以對。

觀賞完《14秒》，可以下定論：這齣紀錄片是「驗屍」記錄，抽絲剝繭，為2018年敗陣尋找死因。

2018年世界盃十六強比賽，日本對戰比利時。日本隊下半場曾經以2:0領先，比利時隊隨後追貼2:2平手。補時階段，比利時一次快速反擊，短短14秒撕破日本防線，反過來3:2領先，補時隨即完結，日本隊16強止步。

究竟這14秒發生了甚麼事？入球純粹是意外加上運氣？NHK在《14秒》訪問了相關人士：當日雙方教練和球員，包括策動14秒反擊的4位關鍵球員：de Bruyne、Meunier、Lukaku及Chadli。加上重播分析、訪問曾經執教日本隊的外籍教練等等。

《14秒》鏡頭畫面理性、冷酷、嚴肅，筆者用「驗屍」形容之，實不為過。驗屍過程，手起刀落，難免令人傷感，正如當時隊長長谷部誠在訪問中慨嘆：足球比賽很「殘酷」，一個似乎微不足道的決定，可以改寫賽果。

紀錄片開始，近鏡「特寫」幾位當日阻擋14秒反擊的日本球員：吉田麻也、長谷部誠、長友佑都等人的臉孔，清楚攝錄他們的悔疚、不忿等。吉田麻也劈頭就說：比賽結束後，沒有看過這14秒片段，長谷部誠也直指這些事「不想回憶」，但大家都很仔細道出當時電光火石之間如何定奪：應該設穴位陷阱化解攻勢嗎？迎面攔截或回防？要先行攔截那個上前助攻的比利時球員嗎？對方會傳球給隊友或自己射門？我的隊友現在跑到甚麼位置？

14秒一念之間，14分鐘也未必能道盡。還有14秒反擊前發生了甚麼事？領先2:0後，日本隊轉趨保守還是保持進取？球員有否鬆懈？有否在防守細節中看出端倪？被追平的過程中，日本球員的心理狀態如何？直到補時最後階段（14秒反攻之前），本田圭佑踢出角球一刻，應該進取強攻，還是拖延時間，搏取30分鐘加時？為甚麼如此決定……

整個訪問雖然多次討論「為何如此決定」，卻沒有那種埋怨隊友、推卸責任、藐視對手等氣氛。勝出的比利時球員，也沒有在訪問中趾高氣揚，除了……Lukaku在14秒反擊中，巧妙地讓腳下皮球溜走，自己不射門，造就Chadli射成3:2。究竟Lukaku是因為長谷部誠緊迫力壓下不得不溜，還是他真的長了「後眼」，看見隊友Chadli衝向龍門？筆者認為Lukaku在訪問中有點自誇，也許NHK有相同疑問，對這一個細節探究得很仔細，最終透過慢鏡放大重播，似乎找出答案。為免過份劇透，不贅。

也許，大家會認為雙方只不過擺出門面功夫客客氣氣，犯不著在鏡頭前露出「真性情」。然而筆者會認為這就是風度教養：竭力求真，追問因由，不怨天不尤人（為甚麼你不跑快一點？我們給你連累了！），《14秒》向全世界宣示這種認真細膩的匠人風格。

接下來要問：國足敗陣了，央視會否／曾否拍攝這種節目，追問根由？顏面何存呀？況且中國人那種「差不多先生」劣根性，可會為14秒動真格傷感情太認真？

中國人當然懂得「驗屍解剖」，詰問中國足球的文章短片素材還缺嗎？國足沉痾並非最近兩三年間的事，肯定責罵了，應該反省了，也許正在行動了，還欠甚麼呢？

我不懂如何回答。

我選擇仿傚《14秒》內的日本球員，總是認為自己不足，需要進步。我對國足未夠了解，也許國足正在改革中，只是成效成績皆未顯露而已。

至於驗屍後，是否一定會進步？我也不懂回答。撰文之時，日本隊同樣16強止步，但日本國民對國家隊支持不減(10)。傳聞日本隊教練森保一打破賽後易帥「魔咒」，未來仍可續任教練一職(11)。

值得一提，紀錄片結束前，Meunier在鏡頭前對日本隊表達敬意，並且強調足球是如何美好、充滿魅力，正好遙遙地與《Redeem》的Kobe呼應。他在訪問中稱讚籃球如何美麗：「What a beautiful game this is」。他們不單爭勝，也非常享受、熱愛運動競賽。

有別於《14秒》的理性冷酷，觀賞《Redeem》可謂一次激動人心之旅。與其說是紀錄片，不如說是用上「荷里活娛樂巨片剪接手法」製作的影視盛宴，可充當NBA的「大外宣」材料。《Redeem》展示頗濃烈的大美國心態，卻又「謹慎地」散發這種自豪，分寸掌握得不錯。

自從1992年美國起用NBA球星組成Dream Team後，美國籃球隊（男子籃球）在國際賽事中還有可能輸嗎？2004年雅典奧運「只能」奪得銅牌，算是鎩羽而歸了。

紀錄片肇始，就分析美國籃球水平下滑的原因。經過多年發展，NBA已經不單是美國人的NBA。全球頂尖籃球員盡被NBA招攬，同場較技，情況有如歐洲各大球會盡收天下利器（足球天才）。人才技術交流的結果，就是各國籃球逐漸「NBA化」，水準提高，美國隊本來的優勢漸漸被趕上。其中一段訪問，美國隊成員不得不承認，對手已經用NBA的方法對付他們：「They beat us with our own offense」。

當然，NBA的美籍球員還是最頂尖的，然而把一群頂尖球員湊合，不等於擁有了頂尖的隊伍。《Redeem》剪輯了一段阿根廷籃球員Sanchez的訪問（應該是2004年阿根廷擊敗美國之後的採訪），他很率直地指出：「In terms of individual players, they are the best. But this is a team sport.」。

難度Sanchez觀賞過《少林足球》，把吳孟達的對白記入心坎？

優勢不再，美國隊需要重建團隊，包括精神與文化層面。2004年吃了敗仗的隊員LeBron、Anthony及教練Brown等人，在鏡頭前坦率承認當時他們欠缺文化底蘊，對比賽對手也欠缺尊重。「尊重」這個字眼，貫穿整輯《Redeem》，意指不輕敵、重視對手了解對手、要贏得漂亮俐落，令對手也尊重自己、不當醜陋的美國人等等。

這個正是《Redeem》內容獨特而又富爭議之處。潛台詞「美國隊一定要勝出！」，路人皆見。只不過……觀眾為何要跟隨導演起舞，如此在意美國隊的勝負？與此同時，又刻意要張揚美國隊的團結、文明、涵養等等。套用文言，是展示王道，棄用霸道。美帝是否瘋了，竟然豎立這面陳義甚高的旗幟，要求NBA的球星們持守？

只是，毫不修飾，蠻給你看，盡展狼性，如斯國格，大家反而很羨慕很欣賞嗎？

接下這個艱辛任務的，是人稱K教練的Krzyzewski(12)。K教練畢業於西點軍校，但他並非採用地獄式軍訓鍛鍊美國隊。針對眾NBA球星的傲慢自恃（這個水平的球員完全不恃才傲物才奇怪），他祭出了為美國而戰的旗幟，凝聚眾悍將於國旗之下，做一個不會令國家丟臉的球員。K教練本來就是一個激勵演說好手，間中會邀請軍人向球員演講，振奮士氣。有一回還帶來一名「觀眾」：一位因戰事而失明的軍人（為國捐軀的榜樣），到場「聽」他們練習。

球員胸中那點火被燃點了，還差一個「角色」登場……

等一等，難道我們沒有相等利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不是更利害嗎？還不快快亮劍使用？K教練找來一位失明軍人，我們「不容污衊的烈士」不是更多更牛嗎？何時中國足球員才能凝聚在此等旗幟之下，不再自我中心，滿腔熱血，奮勇奪冠，為黨國爭光？

可以如此相提並論嗎？我不懂。

然後，出現《Redeem》最具戲劇性的內容，就是Kobe這個「角色」加入國家隊。Kobe起初似是一個不太與人和善的角色（紀錄片如此提示）。但他漸漸投入，建立同儕情誼，其克苦精神更感染同袍仿傚。當然，《Redeem》也紀錄了他一些具爭議的行為，為免過份劇透，不贅。簡單概括之，Kobe沒有獨斷獨行搶功勞，反過來帶動提升團隊精神，瑕不掩瑜，功不可沒。

美國國家隊成員，本來個個球技超凡，只待心態修正了，建立了brotherhood、camaraderie，於是成為一隊可怕可敬的對手。

紀錄片的結尾，美國隊奪得2008年男子籃球奧運金牌。

美國人把一盤散砂凝結成石頭，其他人可以依樣畫葫蘆嗎？我擔心此路不通。在某些國度，Kobe會被批評為標奇立異、刻意賣弄、令同僚尷尬。大家正享受尸位素餐之際，你幹嗎這般克苦？我何需你感染？他應該很快就會被排擠出國家隊。

真的會這樣發展嗎？我不懂如何回答。

至於國足，中國人要走自己的路，不抄襲日本，不模仿美國。人家驗屍也好激勵也好，其熱血其同心，干卿底事？雖然，我知道國足有歸化球員，也曾聘用外籍教練，來年還是會繼續為2026年世界盃拚搏。

註/延伸閱讀：

(1) 《青訓，中國足球的"內傷"》 (2014中國足球發展論壇) http://sports.163.com/special/anglezero/zhgqingxun.html

(2) 《十問張路：中國足球，是怎麼跑偏的》 (騰訊網，19/5/2020) https://new.qq.com/rain/a/20200519A0PEFM00

(3) 《FIFA最新女足排名：中國女足世界第16 亞洲第4》 (新浪體育，5/8/2022) https://sports.sina.com.cn/china/womenfootballs/2022-08-05/doc-imizmscv5008903.shtml

(4) 《中國男足跌出亞洲前十 世界排名創四年來新低》(央視網，24/6/2022) https://sports.cctv.com/2022/06/24/ARTIFgkaPDSRPVnea2GPryj8220624.shtml

(5) 《最新世界排名：中国女排位居第4 中国男排升至第19》 (中國排球協會，27/7/2022) http://www.volleychina.org/nw/2022-07-27/doc-imizirav5593768.shtml

(6) 《FIBA更新世界排名：中國女籃躍升5位 排名世界第二》 (網易體育，11/10/2022) https://www.163.com/sports/article/HJCTE6CP0005877V.html

(7) 《FIBA更新男籃世界排名 中國男籃升至第27名》(新浪體育，26/9/2022) https://sports.sina.com.cn/basketball/cba/2022-09-26/doc-imqqsmrp0558955.shtml

(8) 《ロストフの14秒 日本vs.ベルギー 知られざる物語》 (NHK，8/12/2018) https://www.nhk.or.jp/special/backnumber/20181208_2.html

(9) 《The Redeem Team》 (IMDb) https://www.imdb.com/title/tt21837726/

(10) 《日本隊回國近千人機場守候 16強出局仍獲球迷歡呼》 (AM730，7/12/2022) https:// www.am730.com.hk/體育/世界盃2022-日本隊回國近千人機場守候-16強出局仍獲球迷歡呼/351685

(11) 《森保一傳破例獲續約備戰下屆 長友佑都與吉田麻也未定淡出時間》 (明報，6/12/2022) https://news.mingpao.com/ins/體育/article/20221206/s00006/1670295163181/世界盃-森保一傳破例獲續約備戰下屆-長友佑都與吉田麻也未定淡出時間

(12) 《Mike Krzyzewski》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ike_Krzyzews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