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未有寫字接近一年,天地都反轉了,仍未發生核戰,算不幸中之大幸。
還有一個筆者的硬傷……為甚麼這篇保育文字不用粵白/粵文/廣白(統稱粵白)寫出?是不懂還是無心?
這類常見的網絡詰問,總是惡形惡相,想一刀捅死人似的。
筆者曾經用粵白創作舞台劇本及撰寫辯論稿,自問對此有點駕御能力,非一竅不通。只是劇本辯駁多著力於對話談吐,寫作這一類議論辯解文章呢?筆者使用語體文論說多年,思緒早已牢固於白話文理,話就話用粵白寫作,恐怕還是先撰一篇語體文,然後把某些字詞「粵化」而已,例如「的/嘅」、「是/係」、「他/渠/佢」互換,到頭來還是原本那篇語體文,透露不出粵白滔滔的況味。
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合理的藉口:我不太願意捲入「粵字正寫/粵文規範」之爭。我敬佩一些人勞心勞力,找出粵字寫法,例如攰、渠、諗等等。然而誰可一錘定音?進一步講,何以急於一錘定音?筆者自知淺薄,不抗拒被指教被更正,但偏有好事者喜愛指點江山,月旦別人用字不夠嚴謹。同時,很多附會於古籍的粵字正寫考證……真的是這一堆奇文怪字嗎?執筆書寫贔屓、奲窕、朒脧(聽聞分別是閉翳、他條、肉酸的粵字正寫),有點不習慣,可以先約定俗成;甚至習非成是(筆者是一名多麼遜的一個書生)多一會嗎?滿篇陌生方塊字的正寫粵白,總覺犧牲了生辣痛快與流暢行文。
既自知暫時交不出好粵白,還是依循舊路吧。既然是「難」篇,就直接談困境,哀前路。
中國大陸躺平之極致,也許是宣告「我們已是最後一代中國人,甭說後代」。有心保育粵語的朋友,應無躺平之意,但眼前困局卻如出一轍。上世紀的移民/難民早已發現:下一代接受的是英/外語教育,終究會被同化。即使有較大的粵語社區,充其量只能維持在家庭群族中說一點粵語。期望下一代把粵語視為母語,進而鑽研熟練,直至說著粵語重啟香港,並不容易。強行要求,恐怕事倍功半,徒添兩代張力。
正如本系列〈基礎篇〉所言: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沒有責任為我圓夢,這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後繼無人也許不會在未來二三十年發生,畢竟現時離散港人中,仍有不少受粵語文化薰陶的青少年,但他們的下一代呢?勉強不了。
保育粵語竟會受門戶之見阻撓?起初不以為然,然而多留意網絡上關注粵語的聲音,就心知不妙。這幾年港人離散,明顯由政治立場引發,但其他粵語群體,例如廣東省「撐白話」群體,卻不一定有類似政治取態,這個已經足以做成壁壘分明。再結合上世紀香港的「正音正讀」爭議,恐怕未入正題,種種網絡爭吵、筆墨官司、山頭派系,已足夠消耗掉我們的熱情,令有心人心灰意冷。近期各位只要涉獵一下「離港人士不應評議香港本土事」這類網路論戰,就會了解這類齟齬造成的撕裂及殺傷有多大。
還有一點令我這個香港粵語人納悶:為何有些國內關心粵語的群體,花時間爭論「粵語的發源地在哪裡」?臺灣中央廣播電臺去年訪問旅居加拿大的李思敏(2),就提及好幾年前出現過這類現象。粵語的發源地既然不在香港,港人就不應自行發展「港語」,要服膺配合既「自古以來」復基數龐大的粵語群族?然而散居東南亞及歐美的粵語社群呢?這是爭奪「話語權/話事權」的舉措……或陋習嗎?要統一行事還是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愈想一統江山整齊劃一,愈多江湖恩怨虛耗心神;愈理解分道揚鑣蘊涵的美麗多元,愈容易認清目標劍及履及。
筆者雖枚舉困境幾則,對於出路,還是有點想法。不是甚麼妙計,先釐清器物,再議出路。
保育粵語,具體行動是甚麼?和保存梵文拉丁文甲骨文遺產有何分別?如何判定成敗?想像一下……當倫敦、劍橋、曼徹斯特都有人播放著梅豔芳張國榮的金曲,成功了嗎?與深水埗公園長者們聽著低清粵曲臺廣播,分別何在?保育粵語而不遠眺重啟香港,粵語必定成為古董店珍藏,再無生命力可言。
離散港人能夠隨身攜帶甚麼粵語文化素材,可資保育及重啟之用?也許是一本細薄的喬硯農中文字典(3),加幾本研究粵音的著述、喜愛的CD、電影DVD、粵劇錄影帶……等等。牌面很弱很單薄嗎?
我們當然不能倚靠上述流行文化及通俗素材,成為專家,進而捍衛我們的母語。但這又何妨?作為藏「庫」的平民,我們要知道自身的限制。大部份人的志業或本業並非從事民俗學(Folkloristics)或人類學(Anthropology)研究,沒有必要學究得在家中擺放一整套地方志,例如44卷的《番禺縣續志》,為要從中翻查「打甂爐」(打邊爐)這個詞彙。然而陋室書架一角,擺放吳昊的《港式廣府話研究》I至III冊,短少(3冊合共不足600頁)而較通俗,是一個可行方案。新馬仔、梁醒波、周星馳的作品,許冠傑及尹光的CD,全套黃子華棟篤笑DVD,不是甚麼粵語教材,卻是引人入勝的起點。
對,只是起點。未必人人擁有唐滌生一般的語文水平,但也不必妄自菲薄。另一方面,若閣下乃科班出身,大學時修語文或新聞傳播……但書架竟然只有上述幾本相關著作!別裝作你/妳甚麼也不懂,這是懶!
插一段題外話:各位,千萬不要因為鬥氣!與那些嫌棄、鄙視粵語的所謂(自以為)菁英鬥氣,一怒之下把「港語」的博大精深,停留;甚至錯置在港式粗口髒話鄙俗俚語之中。炒蝦拆蟹爆粗是港語文化一員,但不止於此。香港粵語表情達意之細膩深刻、平仄音調之鏗鏘美麗、既承傳古腔亦浸潤現代思維,這些面貌更堪稱博大精深!我們這一代大多數香港人恐怕仍未盡窺其堂奧,值得花心血再三鑽研。
返回正題:這些流行通俗材料,雖非粵語文化的全部,卻足以支撐我們維持對母語的熱情與好奇,然後就有動力進深認識。另一方面,未來世代會否視粵語為母語,這一代離散港人強迫不了,但透過一起觀賞享受(或者被他們發現我們如此enjoy)這些優秀有趣的作品,會否令稚子們覺得粵語原來甚為「過癮」,過癮得要為此付出汗水?也許可以。不少老外粉絲們因為迷上香港影視作品,主動學習廣東話,正是顯例。能夠令我們一兩代人具備興致/生氣/活力,向前多走一步多學一點,它就不是出土文物,是可資應用的「古舊」資源,幫助我們表情達意,啟發我們繼續創作。
對,在離散狀態下,持續用粵語進行創作。試想想,今時今日,誰還會用梵文用甲骨文創作詩歌小說?但我們仍懂得用粵語「抽水」,揶揄世間荒誕事。
總結一下:把粵語藏「庫」於民,首先是民間不缺各種粵語素材,雅俗並存、流行精緻俱備。這些舊典藏既營造氛圍,亦陸續啟發更多人懂得運用粵語發聲。
今天香港局勢雖未惡劣至閉關封網,但無可否認會持續惡化,別要等到成長地噤若寒蟬一刻,我們才開始準備如何在異地發聲。如何發聲?也許是建立離散港人的粵語YouTube Channel,裡面有反映生活或諷刺時弊的棟篤笑、抽水歌曲、劇情短片、時事評論等等。牌面很弱嗎?沒有新的鮮活的廣東話創作,即使倫敦街頭可以聽見梅豔芳張國榮的金曲,與低清粵曲臺廣播沒有分別,都是一陣霉舊氛圍,欠缺生氣。
我沒有甚麼洞見或完整建議,閣筆前想起一個「別人的」例子。去年黃明志推出一首作品:《漂向北方(客家版)》(4),由他伙同張少林及Lydia Moschis,用客家話唱出。不看字幕,我幾乎一句也聽不明。話雖如此,首歌聽得我好過癮好雀躍。這首作品,根本就是「保育客家話」的一次精彩示範!
保育語言,嚴肅的、學術的講座及文物展覽固不可少,一批通俗過癮的民間說唱戲劇表演亦不可缺,兩者都具備散播種子與教育功能。
保育粵語也可如此。由今天起,點一盞燈、講一個故仔、哼一首歌、寫一篇詩詞文字,一點一滴累積。
保羅話:「各位父老兄弟,請聽我為自己辯護。」佢地一聽見保羅用希伯來語向佢地講,就更加安靜。保羅繼續講落去:「我係猶太人,出生喺基利家嘅大數,但喺耶路撒冷長大……」
聖經‧使徒行傳 22:1-3 (新廣東話聖經) (5)
至於我,幾時先至可以寫出一手好粵白呢?
(也許……待續)
(1) 《藏「庫」於民 好好飲食》 https://vocus.cc/article/66311ed3fd89780001e3b7fa
(2) 《大陸網友爭拗粵語的發源地?FB網友針對普通話人 不同社群的各樣情》 (中央廣播電臺,5/6/2024) https://www.rti.org.tw/radio/programMessagePlayer/programId/1658/id/151314
(3) 《中文字典》(喬硯農) (香港華僑語文出版社)
上述字典市面上有兩種版本,一種標示「廣州音/國音」,另一種標示「粵音/普通話」,只有前一種版本附有〈廣州音系表〉,方便自學粵語拼音
(4) 〈Namewee 黃明志【Stranger In The North漂向北方】Hakka ver.客家版〉 https://youtu.be/2TqT3qyxLlM
(5) 《新廣東話聖經》(香港聖經公會,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