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茶清湯

2022/12/15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文 詹宏志(本文摘錄自《舊日廚房》)
因著一些文學與出版的因緣,我有多次機會造訪馬來西亞,二十多年來,結交了諸多馬來西亞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大馬華人;直到最近,我因為完全不一樣的工作,才有機會陸續結交了若干馬來族裔的新朋友。
在與許多大馬華人朋友往來的期間(我有時候戲稱,按照人口比例,我可能在大馬華人圈中擁有最多朋友,由北往南,從檳城到新山,每一個城市我都有機會找到請我吃飯的朋友),這些朋友聰明勤奮,多才多藝,而且熱情好客,帶給我許多美好的經驗。而在這些美好經驗之中,美食探訪與享受,常常也是其中重要成份。
當然,美食探訪的美好經驗,在結識大馬美食作家林金城之後,又來到一個不同深度的階段。詩人兼美食作家林金城,在更大的華人圈中有時被稱為「大馬蔡瀾」,雖然我並不很贊成這個比擬與暱稱,我有幸同時結識這兩位華人世界聞名的美食家,也幸運地多次由他們帶領尋訪香港與大馬的美食景觀,但我仍覺得他們的風格是很不相同的;蔡瀾勝在人生歷練多姿多彩,足跡遠播,見多識廣,美食知識經他信手拈來,都是令人興味盎然的文章。
相形之下,林金城的文章動人之處,卻來自於他辛勤的考古溯源,以及人類學式的田野調查,不辭偏鄉陋巷,也不放過街坊排檔。事實上,我不曾讀過金城的文章提到任何米其林星級餐廳,就連大城市裡的高檔酒家的富貴料理也從來不是他的關心所在。我曾經為他一本追尋峇里島美食的專書寫序,提到他美食寫作的重心與特色,我說:「他惺惺相惜的,多半是與常民生活千絲萬縷、纏綿不休的『大眾美食』。也正是這樣,金城的美食探訪,通常不是冷氣房裡的杯觥交錯,而是樹下橋頭的食攤排檔;為了追尋古早的原味源頭,有時候他必須跑到偏鄉舊巷,找到那些被時間遺忘的小店,找到那些仍然堅守古法工序的老派廚人,才發掘出一則一則動人的故事。」這段話現在看起來,應該還是合適的。
雖然擁有這樣的朋友,但我「利用」他的機會還是太少。每次我到馬來西亞,總有排不完的行程與會面,我的旅行內容總是工作、工作、工作。後來(也就是我年事漸高,比較需要照顧的時候),許多次大馬之行,我的妻子王宣一大部分都結伴同行;旅行的內容大致上就變成,白天我去開會或者演講,林金城就來旅館把宣一接走,他們一起去走訪各種鄉里美食。
到了晚上,我在旅館裡聽宣一對白天尋訪的「實況轉播」,幸運的話,她有時候會帶回一些糕餅或點心,這樣,她的「實況轉播」就多了「實體物證」。在那些日子裡,我對大馬的飲食,「耳食」的機會更超過了親身體驗。儘管如此,這些故事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譬如有一次,她跟我說到金城帶她去雪蘭莪州一個小鎮叫「新古毛」,有一家古老的糕餅店,她描述店家全員如何努力保持傳統工序,講到店老闆性格的樸實可愛,她還帶回來一盒為我準備的「咖椰餃」,那咖椰餃的確是我吃過令人驚豔的獨特糕點,咖椰內餡芳香濃厚,外面則是層次分明的酥皮,樣式古老鄉土,但滋味卻教人回味無窮;宣一說還有一種極其美味的「榴槤蛋糕」,她吃到的是剛出爐的熱蛋糕,可惜她沒辦法帶給我了。
我總以為這樣的忙碌行程只是暫時,等到我「比較不忙」的時候,我就可以和宣一或者金城一起再去拜訪這些迷人的老店;但世事永遠不是我們所料,我的伴侶在一次旅行中,心肌梗塞猝然離去,找到時間共同重訪那些店家就變成不可能實現的事了。
宣一過世沒多久,我再次因為工作來到吉隆坡,我刻意多留了兩天,並且央求老友林金城:「你可以帶我去看那些宣一去過的店家嗎?」
像是驗證宣一跟我說過的種種「實況轉播」(這就是妳說的那棵樹嗎?這就是妳說的那碗湯嗎?),又像是一場想要同歷其境的「招魂之旅」,金城帶我重遊他們的探訪路線。我們因而來到峇冬加里新村,拜訪「瑞麟餅家」,那是一對美麗可愛的年輕夫婦刻意保留古法製作的「麻蓼」(在台灣,我們稱為「麻粩」),它的滋味完全就是我小時候吃到的懷念之味,如今在台灣已經完全沒有了。
我們又驅車來到新古毛,就到了我曾經吃過美味咖椰餃的「昇雲餅家」,老闆許宇全事先接獲金城的電話,特地趕做了當天本來不製作的「榴槤蛋糕」待客,熱騰騰剛出爐,微微榴槤香氣,樸素的海綿蛋糕或戚風蛋糕的模樣為底,彷彿奶油蛋糕一樣塗抹了平淡無奇的白色奶油,一吃之下,才知道那奶油其實隱藏著榴槤滋味,細膩可口,香氣連綿不斷,繞樑三日似的,按照林金城的書中的說法,那可是「直達天堂的滋味」……。許老闆微笑不太說話,指著牆上要我看一張剪報,那是《星洲日報》報導林金城與王宣一尋訪美食的文章,兩人在「昇雲餅家」有一幀合影;我感受到老闆關心的心意,我點頭謝謝他,只是,只是我也不能讓朋友看見我內心激動的波濤。
第二天早上,金城說:「帶你去試試一家客家的清湯肉骨茶。」
肉骨茶,這幾乎是每次來馬來西亞必修的「通過儀式」,儘管我在大馬經常行程緊湊,來去匆匆,倒也有許多機會享受馬來西亞各地的特色肉骨茶。其中,肉骨茶的勝(聖)地巴生(Klang)也由朋友帶去多次,試過多家名店,其中又以暱稱「橋底下」的「盛發肉骨茶」最令人印象深刻,據林金城的考據,巴生固然是肉骨茶的發源地,但盛發主人的祖父李文地極可能就是巴生肉骨茶的真正創始人,而肉骨茶的「茶」字,極可能也是肉骨「地」音訛而來。
「盛發肉骨茶」如今已由第三代李傳德夫婦接棒,年輕夫婦勤奮謙遜,待人和善有禮;所製肉骨茶湯汁濃清相宜,滋味醇厚,支持者絡繹於途,而肉骨部位選擇眾多,有豬手、腳彎、大骨、小骨、三層骨等,加上豬肚、豬腸、粉腸等,簡直是豬肉的盛宴。說它是巴生的肉骨茶的代表,可能並不為過;但巴生一地,肉骨茶店號稱超過三百家,每家都有自己獨特配方與風味,用一家店概括一地的眾聲喧嘩,當然也是太過武斷。
肉骨茶讀做bak kut teh,顯然有著閩南血緣,但肉骨茶又有白派、黑派之分,黑派指的湯汁是用了黑醬油,色澤深暗,是閩南人群居之處常見的表現;白派則是潮州人以白胡椒為湯底,色澤淺淡,南馬與新加坡多為白派,因為潮州族群盛大的緣故。黑白兩派的肉骨茶,我都有機會品嚐,兩種不同風味的肉骨茶也各有千秋,都有令人著迷之處。但金城說要帶我去品嚐的「客家清湯肉骨茶」,這又是什麼源流與來歷呢?
清晨時光,朋友福南驅車載我和金城前往肉骨茶店,店家並不遠,就在八打靈再也(Petaling Jaya),從吉隆坡市中心開過去,大約只要半小時。不像巴生肉骨茶店群聚的盛況,這裡只是一家孤單的路邊肉骨茶店,名叫「一心閣茶餐室」,看板上又有小字加註:「吳亞華肉骨茶」;附近並不是繁盛之地,似乎食客都是在地鄰里居民,或者特地開車前來,顯然也有它穩定的支持客群;店面也很寬敞,雖然客人不少,但並不覺得擁擠。
大夥坐定之後,朋友向老闆要來熱水沖泡自己準備的茶葉,林金城則逕自與老闆商量菜色,不一會兒,肉骨茶一碗一碗紛紛端上來,和其他肉骨茶店相似,碗中內容也大抵是豬骨豬肉的各種部位,有小骨、五花、腿彎等多種選擇,但湯色清澈,接近台灣人的「蘿蔔排骨湯」的透明顏色,店家另外準備一大碗湯,建議我們吃肉骨之前,先喝一碗湯。
我們每人都舀了一碗湯來喝,湯一入口,我內心暗想,這完全是一碗古早味的溫潤肉湯;雖然也有肉骨茶的藥香氣味,但清淡雅致許多,基本藥材應該還是不脫當歸、川芎、熟地、肉桂、甘草之屬,但湯底帶甜,可見還加了有洋蔘、枸杞、紅棗等材料,但聽金城解釋,才知道燉湯的材料當中還有蘿蔔、蠔乾、魷魚乾等提味的妙物。
在大碗小碗的肉骨茶當中,卻又搭配了紅燒豬腳、雞腳等菜色,還有一碗碗的豆皮和芥菜,更有出人意表(但又說明了來歷)的「燜梅菜」,所以主人或掌廚之人顯然是客家人無疑,這些在一般肉骨茶餐店不常見之物,卻給了肉骨茶一種清爽淡泊的獨特經驗。
金城特別對我說明了店家的來歷,「一心閣」創店老闆吳亞華出生於雪蘭莪州的萬津(Banting),自幼在巴生的肉骨茶攤打工,偷師習得肉骨茶的製法,後來遷至吉隆坡,一九六九年開始在八打靈設攤賣肉骨茶,是八打靈第一家肉骨茶檔,開始賣的也是福建黑湯派的傳統肉骨茶,但一九九三年來到現址之後,開始尋找自己的風格,走起「養生路線」,把醬油的份量大大減少了,把廣東人老火煲湯的概念放進來,想的是一種讓你每天可以喝,猶如老祖母的煲湯一般。
這頓肉骨茶餐的確吃得印象深刻,也感受到了肉骨茶的「可能性」,肉骨茶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那是處理豬肉各部位的手法,用中藥藥材做為「食補」之資,或者只是增添風味的「香料」(用英文來說,都是herbs);不管白派黑派,或用醬油、或用胡椒,目的都是要提出豬肉的滋味。這樣想來,任何能帶給豬肉新的想像與新的風味,都有新版肉骨茶的潛力。事實上,在fine dining裡頭,解構並重建肉骨茶滋味成為創作的,我見識過的已不只一次;而用四川乾鍋來做肉骨茶,或把肉骨茶湯拿來煮麵,都已經是發生的現象。「一心閣」吳老闆把老火煲湯的概念拿來重新創作肉骨茶,又有什麼奇怪。
讓我岔開話題,肉骨茶的概念恐怕也不只是對付豬肉,開車載我到「一心閣」的老朋友林福南,他自己也開了「以茶入菜」的餐廳,為了強調「友好穆斯林」(Muslim friendly),他的餐廳也發展出以雞肉為材料的「雞骨茶」;無獨有偶,最近我在電視上看明星謝霆鋒與義大利廚師大衛.洛可的東西廚藝競賽,他也做了一道「雞骨茶」……。
如果讓我只能做一個選擇,來到馬來西亞吃肉骨茶,我可能還是會選擇去巴生享受「盛發肉骨茶」的傳統豪邁滋味。但做為一個獨特的肉骨茶經驗,「一心閣」則是令人難忘的。
但等到茶足飯飽,我起身張望四周環境,這才發現餐廳牆上貼有一張發黃剪報,那是林金城與王宣一光臨「一心閣」的媒體報導,老闆和金城在用餐時都小心翼翼未提及此事,大概是怕我觸景傷情,此刻我也才明白林金城特地帶我來到此店的用意。
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店頭時,我向老闆致謝,也買了幾包肉骨茶藥材包,假想自己或許可以在家試試這道「客家清湯肉骨茶」,既然它有養生的概念,儘管有大量的肉食,也許我也可以宴請某些對食物最為小心的親友。
回台後不久,終於有了機會,我邀了一些朋友來家裡嚐嚐「清湯肉骨茶宴」,我的想法是以「一心閣」的藥材包為底,但擴大食材的範圍,並且嘗試讓肉骨茶宴有更多海鮮和蔬菜露臉的機會。
既然肉骨茶本意是彰顯豬肉與豬內臟的滋味,食材的取得就應該特別費心,我驅車前往台北天母一家專賣「信功豬肉」的門市,買了五花肉條、五花肋排、豬腳、蹄膀、豬頸肉、肝連、豬肚、大腸、蹄筋;第二天一早,我又轉往濱江市場買了活蝦、花枝和肥美的蛤蜊,又補上時令的新鮮香菇、西生菜、秋葵和豌豆莢,我也沒有忘記豆皮和油豆腐;回程路上,我又停在豆漿店前買了油條。
豬肉是前一個晚上開始煮的,我用了「一心閣」的藥材包,又兌上一些我事先準備好的大骨高湯,湯中也加了一小碗馬來西亞帶回來的黑醬油;材料包說一包可煮三公斤肉骨,但我準備的各色豬肉多達十台斤以上,所以我用了兩包藥材;但為了烹煮海鮮與蔬菜,我又舀出一些藥材煮出的湯底,兌了清水和高湯,留做第二天之用。
各種材料的煮熟時間都不相同,我必須站在爐邊一樣一樣下鍋,並在各種材料大致煮軟之後,一一分別撈起,在一旁放涼備用。
第二天,我在預備煮海鮮的湯底中再加黃酒與辣椒,使它滋味與肉骨有別,並且希望利用黃酒來提鮮,也做去腥之用(好像白酒蛤蜊那樣);海鮮烹煮時間很短,幾分鐘之後,所有材料都已經煮熟入味。各部肉骨則重新入鍋再煮,煮透後一個一個大碗分部位裝盛,桌上一字擺開,看起來頗為澎湃壯觀。豬肉各部位裝了九碗,海鮮裝了三碗,我又把蔬菜也在肉湯中汆燙,也端出了四大碗,再加上豆皮與油豆腐,油條則切段另位裝盤,那是用來配湯之用。
這是一場壯觀的「肉骨茶宴」,概念是馬來西亞的,宴席形式則是自己組裝的,街頭小吃變成了宴席模樣,另有一番風情。這是我嘗試的第一個「肉骨茶宴」。
後來又有機會想請客,可是家中已無「一心閣」的藥材包,我想到我自己的體會,「藥材只是增添風味的香料」,於是我到隔壁中藥店配了幾款藥材,自己加了大量的白胡椒粒,枸杞,再加上朋友從美國帶給我的花旗蔘,一樣是量大多樣的肉骨同煮,煮出來竟然滋味相近,肉湯一樣清甜可口,豬肉則軟嫰美味,這樣,我就把異國風情搬到家中的餐桌了。

封面設計:APUJAN 新經典文化出版
暌違七年,詹宏志全新散文集。38道關於家庭的、回憶的、異鄉的、實驗的味覺饗宴,美味上桌

這是一部貫通家庭生活飲食史與人生故事的書寫,融合一段婚姻兩個家庭節儉中追求創意、富足裡講究優雅的飲食往事,兼及人生闖蕩、各種精彩遊歷交織入日常的廚房冒險之旅。
他把人生寫入食譜、讓餐飲指南也有旅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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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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