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的時候,我用著父親的筆電,像個小偷躲在深夜敲打著字句,國中小女生所具備的青春憧憬,來自校園愛情和鳳凰花開的別離。我寫了第一部完整有開頭、有尾聲的小說,講著一個女孩遇見了男孩,講著親姊妹間難以避免的競爭和傷害,講著少年意外死去而女孩又是如何好起來。(非常老梗的寫作黑歷史...)15歲的我,嚮往著那些17、18歲的酸澀,所有未經歷的明日,總留給我們最多加油添醋的可能。
18歲高中畢業,我失去了那時候的戀人。學生模樣的愛情更多時候是對未來不切實際的堆疊,偶像劇的情節舖張、言情小說的甜美開花,尖銳的現實面在稚嫩的愛情眼中無足輕重,那時候的我把所有心痛與不可能成真的期盼編織成風花雪月的小說,天花亂墜,寫女主角愛著同一個男孩長達五年,寫他們重逢在23歲的夏天。(再次老梗的寫作黑歷史...)18歲的我,自顧自地描摹長大的世界,試圖甩開學生的名片走進社會人的歲月,我寫的23歲,有當時對於自己大學之後的認知,也有那個年少不經世事的自己對未來的期許,更確切而言或許是一種「刻板印象」的盲信。
從前我以為文字是我的熱愛所長,便藉此尋找了與其相關可發揮的工作職缺,相信以自己擅長的能力去謀職是一種幸運,卻在過程中不斷內耗、不斷妥協。
當我在新聞業裡看見自己的姓名天天掛在那些腥羶色的標題旁邊,明明是東拼西湊的剪貼,卻彷彿撐著我的名字招搖撞騙;當我在廣告業裡把自己的書寫活成了不加思索的機器,明明是為謀利益不擇手段的包裝,卻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時光只為高輸出的效率;當我看見這些不得不的現實正從我身上一點一點剮去那些我對文字的熱戀,我感覺靈魂自此失重,一切所愛與所歸全成了浩劫。
在那些在職的時間裡面,我變得不再覺察周邊,變得麻木、變得空洞也變得死寂、變得尖銳,除了公事上的完成我不再書寫,書寫已然掛起了「工作」的頭銜,只有滿滿的疲憊。 像是一隻孔雀落光了羽毛,肌膚自此變得貧脊而冰涼,光禿無色的形象取代了他曾經五彩繽紛的優雅。23歲的我,終於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正默默失去著這世界上或許是唯一能夠使我感覺到自己的信仰,如果連最後對自我的期盼和對文字的熱愛都將歸於盡,我活在這趟人生裡的奔忙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於是我丟下了絕望和恐慌,拎著尚未熄滅的初心,在23歲的最後一場冬季,沒有計劃、沒有方向地,用直覺逃亡。
晃眼時光的奔流,無知的少女也不再如初天馬行空。
如今的我踏過23歲的迷惘,翻遍24歲的渴望,走進了25歲的走廊。早就過了那些被自己寫進小說的年紀,灰頭土臉地想辦法在社會上活下去,一邊啃著自己儲蓄的老本,一邊努力想辦法謀找開源的機運,盡可能不讓父母知道創業以後的情形其實還沒辦法完全負荷所有開銷的銳利,當我毅然裸裎地走出一般職場的拱門,拒絕了固定匯入帳戶的金額,焦慮鑼鼓喧闐地響徹整個大腦,這一年的生活充滿了焦灼和瞻前顧後,有時候仍然會看著他人的社群動態心生羨慕,偶爾也難以代謝打開存摺時的沮喪落寞,有一餐沒一餐的常態和自己從前所期望看見的未來完全截然不同,「或許再找下一份工作?」、「或許先找一份簡單的打工?」諸如此類的猶豫一直斷斷續續侵入我的腦海裡,有時候也會想問過去的自己,她會不會對此刻的我感到厭棄?還是她會埋怨自己長大是成為這副德性?我不曉得,也沒有把握她是不是會接受這就是她後來的人生。
可此刻,過去那些看似暗無去路的明天,卻也踏踏實實地走到了終點。 我竟也慢慢地把這一整年活過去了,雖然誤打誤撞、難免匆匆忙忙,但回望當時旁人所說的「衝動」,它竟然也悄悄成為了我自己的英雄,是這份魯莽與瘋狂,讓我再次撐開生活的眼睛。重新洗淨的疲乏、重新找回的自己,何其有幸,在這四季裡、我終於又能呼吸到生命的潮濕,終於撿回了對日子的熱情,找回了自己喜歡的自己。
在12月的最後一週,我看見手帳行事曆的空白再也翻不出更多能填空,忽然意識到屬於時間最有形的餘煙也即將溜走。去年的自己,在離職的倒數中迎接著今年的24歲,當時買的全新本子,此刻卻退居從前被收進了抽屜。回過頭來檢視,翻閱著它從一月第一天到十二月最後一天,乾淨的書皮已經褪了色染了墨水,一些凌亂的筆跡、部分豐富的剪黏,那些深夜無人可訴的心事還沾上了幾滴落在紙張的眼淚,完成的專案、輔佐的執行細節琳瑯滿目填滿了這一整本的紙頁,滿載而歸。
「我的的確確是為自己創造了一些什麼。它們貨真價實地住在了我的今年。」
我的心底油然生出了感謝。
從前的徬徨與不安,悄悄地睡在了昨天。如冬陽燙過的頂樓棉被,所有留下的氣味從來就不會只是過眼雲煙。
時間的每一步、每一腳印,都是嵌進記憶的痕跡,無誰可替。
離職後的這一年來,不只正式創立了屬於自己的工作室,也留下了不少創作軌跡,吸納著許多不一樣領域的知識,得到了不同業主的讚賞與肯定,當然也遇過各式各樣的棘手意外,交手過各式各樣的牛鬼蛇神。卻還是覺得每一次工作都像一趟旅行,脫離熟悉、踏足到他人擅長的境地,但用自己的眼睛紀錄屬於他們的珍惜,置身其間就像是經歷不同角色的世界,體驗不同的視野、見證不同的歲月,彷彿赴約一場場冒險,回程時我便再也不只是從前。
也許不如一般職場穩定,但我卻在所有的忙碌裡,重新灌溉了自信、滋養了閱歷。漸漸拓展的途經,幸運地收穫了許許多多的踏實和幸運,最重要的是,我找回了開心。
24歲結束了,我沒有依照過往的期許成為一個職場犀利的大人,我沒有踩著高跟鞋上班,沒有穿著襯衫抱著檔案,更多時候我仍習慣穿牛仔褲配舒服的素踢、套上有些污漬卻仍耐走的布鞋,背著那個什麼都能裝的帆布袋,還是喜歡用手寫記錄著每一次生活的感慨。雖然每天起床以後從騎腳踏車上學變成了打開電腦坐一整天,從餐後配一杯手搖變成了一天一杯黑咖啡,可這就是真實的,我的24歲。在俗常之間撿拾感動碎片,在生活裡面步履維艱,可能是某次騎車回家彎錯巷子而意外找到了捷徑,可能是特地跑很遠去吃的拉麵不如預期,所有的瑣碎如今都以點綴的形式存在我的每一天,一些小確幸、偶爾超級衰,可它們都為我平平無奇的日子刷上了一層獨有的特別。
才發現生命的精彩從來不在時間,什麼年紀該有什麼樣子只是一種參考(或侷限),我們真正的人生一直都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所謂對錯是非,更沒有優劣好壞,只是這樣、酸甜苦辣地,攪拌成屬於你自己的回憶。
這是一個人人皆辛苦的時代,超商的店員辛苦、外賣的小哥辛苦、回收的阿伯辛苦、隔壁的鄰居小孩上補習班也辛苦,當大家都辛苦的時候,你的辛苦便沒人真的在乎。沒有人在乎你的今天和過去,沒有人能解決你的困境與難題,當我們還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當我們更多時刻只能倚靠自己。
於是活在這樣沒有人在乎你的生活裡,一個人的書寫和日記其實都不會有人在意,更可能不會有人記得,可是我還是想一直寫下去,為了自己,一直寫下去。
因為這是我痛過、愛過、笑過、苦過的證明。
是我活過的證據。
雖然比從前預設的模樣晚熟了好多,也和過去冀望的雛形大相徑庭,在生病的那段日子裡妳說自己只想活到25歲的年紀,妳說這樣的生命妳只需要走到這裡。
可是此刻坐在書桌前回望這逝去的24歲,妳卻還有好多日子想繼續活下去。
妳想到別的國家走走、妳想擁有自己的一本著作,妳想拍漂亮的婚紗、妳想跟自己的愛人有一處屬於「你們」自己的家,妳想有能力完全負擔起自己的生活,妳甚至也想成為一名母親、想去愛一個孩子。
於是妳不可能只活到25歲,妳要一直繼續往前。
在充滿未知的這個世界裡,所有看似無法突破的此刻有一天一定都能在未來找到方法解決,妳要知道妳永遠不會只是這樣,也不可能只是這樣。妳一路走來彎過許多波折,在那些生命的不幸面前,妳後來也學會了感謝,妳是幸福且幸運的人,我希望妳可以活一場開心的人生。
並不只是25歲。
道別24歲的荒唐與可愛,迎接25的冒險與期待,
遲到的自信、晚來的感激,也許晚熟了一些,但也剛剛好地承接所有我對生命的熱烈。
於是在往後的每一個明天,24歲的我許願,
祝福25歲的妳風雨淋漓卻、萬事勝意。
寫於2022.12.31 凌晨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