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漆黑深夜,離市中心僅有一站電車距離的繁華地段,這裡因為正進行都更關係,新舊區域混雜,既有摩天大樓的氣派豪華,也有隱藏在巷弄的鐵皮破屋,是個白天晚上都很熱鬧的混亂區域。
如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滿天微亮的灰褐色塵埃。
一棟僅有雙層的老舊長形房屋,上下樓必須藉由有些破爛的螺旋鐵梯,每層都有長長一排十數個門口,看起來狹窄且擁擠,顯然是專門出租的廉價套房。
這時,第二層,一個門口慢慢打了開來。
後方掛著鍊條讓門無法全開,屋內的人小心探出頭,她左右觀察,但入目只有一片死寂,在這幾乎永不停歇的熱鬧地帶,反常的令人不寒而慄。
終於,屋內的人似乎下定決心,先是將門重新關起來,輕微鍊條滑動聲音響起,隨後門完全打開了。
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漂亮女子走出,她全副武裝將自己包得緊緊,左手防狼噴霧、右手電擊棒,外套口袋裡還放著幾把小刀,為了以防萬一甚至連安全帽都戴著!
獨自生活在外多年,又是住在這種龍蛇混雜地方,陳佳宜深深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只是面對眼前從未遇過的詭異情景,她還是有點不知所措的感到害怕和緊張。
電話打不通、網路連不上,附近住戶又是一些複雜份子。
她曾聽房東說過,這裡有些租客是義勇軍打手,專門從事像上個禮拜新聞中的開車衝撞和打人等工作,犯案後透過關係隨便開幾張精神不穩定證明,再找來聲稱大愛的人權律師辯護,即使真的判刑也可以請政府機關的有力人士和相關部門放水,沒有多久就會出來。
那些人,她死也不會接觸!
從小,陳佳宜就明白自己很受歡迎,不論同輩還是長輩都喜歡她,而她也很努力去讓大家喜歡自己。
讀書、運動、化妝、配裝、交友再到各項才藝,每一次的辛苦進步,每一次的他人讚賞,每一次的踏上更高層次,都會為她心靈帶來無比快樂。
只要努力盡情展現自己就會有所回報,自由、開放、包容一切的夢想家城市,那是陳佳宜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曾經還年輕的她,甚至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網路紅人!
那時候的陳佳宜還不到二十歲,能夠在網路上盡情做喜歡事情。
唱歌、跳舞、玩遊戲,甚至生活化一些的吃飯、聊天、搞笑,偶爾還會舉辦直播活動與觀眾同樂,不錯的流量就已經帶給年輕的她可以比擬現在的收入了。
直到有一天,「裕民三法」設立。
實名連坐制、虛擬監控法、數位全天候審視評估系統。
那時她接連拒絕了一些不願意做的政府工商活動,因為她更想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
於是,陳佳宜的小小人氣頻道被封鎖了。
無論如何申訴都沒有下文,沒辦法接受數年心血卻是這種莫名結局,她不氣餒的重新設立新頻道,試圖靠自己的努力重新摸索適應裕民三法。
結果。
被封,被封,再被封!
不甘心的陳佳宜像著了魔,她憤恨、她吶喊、她怒吼,拼命的創建頻道、拍影片、開直播,情緒逐漸失控的她開始對政府機關宣洩不滿的言論。
然後。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晚上,有人來敲家裡門了。
「陳佳宜,妳在網路散播不安、不實、不真的言論,造成夢想家城市部份居民人心惶惶,我們先前已經給妳很多次改過機會,妳卻沒有珍惜,現在我們要逮捕妳!」
「憑什麼!我只是在網路上說出實話!我是市民!我有言論自由!」
已經瘋魔的陳佳宜,像條惡犬不斷咆嘯掙扎,完全不肯配合。
「憑什麼?妳以為虛擬監控法是在開玩笑嗎!不要忘了妳先前自己還曾拍影片稱讚官員立法有能,所以最開始我們只是封頻道警告,沒想到妳居然變本加厲,現在是想要挑戰政府機關嗎!」
那時候的陳佳宜,見大眾風向往那邊吹,於是為了流量她也往那邊倒,以致於後來政府工商邀約不斷,厭煩的她這才開始拒絕,沒想到卻成為自己被注意到的原因。
「你放屁!現在政府機關做的事情跟當初說的完全不一樣!而且我只是拍影片舒發心裡情緒,為什麼就變成散播不安、不實、不真的言論了!」
她不明白,真的不能明白,以前支持的美好政府機關去那裡,清廉、有能、自由最終都只剩下口號!
「根據數位全天候審視評估系統推斷、評審、定論,妳的言行與意圖顛覆偉大、安穩、幸福的夢想家城市的恐怖份子有高度相似,這已經足以構成重罪!我們是為了廣大市民逮捕妳!」
「你胡說!憑什麼只是用一個不公開又不透明的標準就可以判我有罪!我不服!我要向其它城市投訴!我要讓全部城市的大眾都知道你們在濫用權力!」
她要讓真相大白,讓所有人都知道夢想家城市變了,再也沒有所謂的最美麗的風景!
一身制服,原本只是動口的政府工作人員,聞言臉色瞬間沉重下來,他朝身後十幾名穿著黑衣,明顯就是民間人士的人示意了一個眼神。
那些等待已久手持棍棒武器的義勇軍立刻衝進陳佳宜家裡,將所有東西都打爛,然後再將她的父母全部抓出來!
「你們要做什麼!政府機關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不要碰我父母!這是暴力!這是私刑!放手!給我放手呀!」
政府工作人員依然站在門口,甚至悠閒的給自己點了根煙。
「政府工作人員確實不應該隨便傷害市民,但我沒做呀,他們只是一群見義勇為的市民,看到有人犯法上前幫忙,回去後我還要幫忙申請好人好事獎呢。」
陳佳宜的父母,在反抗中被十幾個人打得遍體鱗傷,渾身瘀青腫脹,甚至手腳都出現微微不規則角度,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鮮血濺滿他們家。
「憑什麼!你們到底憑什麼!就算有犯法的也是我!你們憑什麼傷害我父母!」
正抽著煙放鬆心情,政府工作人員聞言,露出了一個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笑話的誇張神情。
「裕民三法,最後一個是實名連坐制,妳自己拍過的影片忘了嗎?既然妳這麼不願意配合,我嚴重懷疑妳父母也參與包庇、誘導並協助進行危害夢想家城市的活動,他們也要跟著回去受審!」
這個回答,說得陳佳宜終於講不出話來。
曾經,她也是支持者,在群體浪潮中不加辨別,只一味相信美好願景藍圖,相信政府機關而沒有自我思考能力,唾棄甚至容不下那些反對聲音。
現在,報應來了。
高傲、無憂、一直以來過著順遂人生,甚至年紀輕輕就受到注目,收入更是比許多同輩平庸者還要高,未來更是一片光明,有大好前程可為。
這樣的陳佳宜,緩緩跪下。
她現在也只能跪下了。
「對......對不起,這位大哥,剛剛......剛剛是我一時糊塗,我願意......願意配合你們,求......求求你們放過我的父母,他們一輩子為夢想家城市付出,絕對不會做什麼危害夢想家城市的事情。」
政府工作人員不為所動,陳佳宜的父母仍是被「見義勇為」市民一一拖出,經過她旁邊時,滿口是血的口齒不清焦急喊著。
「不要......不要聽他們......」
「這是不對......寶貝......妳站......站起來......」
陳佳宜紅了眼眶。
於是,她開始磕頭。
「放過他們,求求你,只要放過我父母我願意做任何事情,我會好好配合你們調查,以後我不會再使用任何頻道媒體,我也不會再評論政府機關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終於聽到想聽的話,政府工作人員輕輕將煙一彈,還沒抽完的煙掉在這名十幾歲年輕女孩頭髮上。
「接下來,其它有關部門會來找妳,妳必須配合他們拍一系列宣揚政府機關德政的影片,並且表示為過去不當行為致歉,務必要讓那些因為妳而『不安』的市民『安心』,懂了嗎?」
懂,她都懂,事情到現在,陳佳宜什麼都懂了。
之後整整一年時間,她配合政府機關拍了許多個人影片,全都是近乎洗腦式的懺悔和反省,如同被擺弄的人偶。
即使現在換她變成被唾棄對象、即使許多曾經支持者離她而去、即使各種因為轉變而出現謾罵惡言滿天,陳佳宜依然只能含淚笑著感謝政府機關。
直到有一天,父母兩人花盡畢生積蓄,打通關係找到有力人士幫忙,他們一家這才終於被有關部門放過。
之後,陳佳宜把網路頻道全數刪除從此再也不碰,自己也更改姓名搬至城市其它地區求學,父母兩人則是對政府機關傷心失望的搬到鄉下去住。
那一個夜晚,陳佳宜永遠無法忘記。
所以。
她不服!
她要往上爬!
既然新的規則如此,那她會好好利用,只要爬到夠高位置,就可以找到當初的政府工作人員和見義勇為市民,把所有痛苦一次回報給他們!
回報給這座城市!
不論要花多久時間!
與父母臨別前,他們給了她最後一段教誨。
「那些畜牲不是人,但妳是人,不要做和他們一樣沒有底限的事情,不然妳跟他們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只希望妳依然能夠開開心心的回來看看。」
如果不是這些話,或許今天她還會採用更激烈更沒底限的手段,就算出賣身體也無所謂。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睡一覺醒來之後,陳佳宜深深認為父母說的有道理,隱隱間覺得自己該走正道才是正確選擇。
於是,她奮發向上,重新拾起設立頻道後就荒廢已久的學業,最後成功以優秀成績畢業並進入奇蹟公司。
沒有想到的是,那裡是社會的另一種複雜面。
碰到新障礙的挫折勾起她往事回憶,陳佳宜滿懷心事睡去,突然一陣警報長鳴響起,醒來之後城市就變得如此詭異。
但無論環境和世界變得怎麼樣,那都不是放棄的藉口,她依然會努力走下去。
深夜,女子,危險,獨行。
陳佳宜選擇離開廉價的租屋處,行走在充滿危險恐懼的城市中。
如果會死,她不要跟那些人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