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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李琴峰《彼岸花盛開之島》:歷史,既不是 his story,亦不是her story。

2023/01/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彼岸花盛開之島》是李琴峰的芥川賞得獎作品。芥川賞,作為日本純文學三大新人獎裡最富盛名也最引人注目的獎項,若能獲得此獎,新人作家仿若鯉躍龍門般,從一眾寂寂無名的新人之輩躍出,瞬間踏入文壇名家的鎂光燈下,榮寵加身,成為之後一舉一動都會獲得媒體注目的名人作家。
李琴峰因其本身國籍及性別認同的特殊性(來自台灣、又是女同志),甫一得獎,便引發種種對這本小說內容的「想當然爾」的揣測,認為可能是個關於女性、關於同志、關於結構下這兩種弱勢族群所遭受的不平等的作品。尤其故事劇情裡的主角又是兩位女孩,期間又蔓延著淡淡的感情。更讓各類的採訪以及報導關間字都著重在同志小說、女性受壓迫的歷史等關鍵字上。
或在日本方面,因為故事內容提到日本、台灣、中國等地點與爭戰,關於國族立場的揣測也未曾斷過。據李琴峰言,當得獎的消息一出,許多可能根本沒看過作品的讀者,大罵著「別說日本的壞話!」寄了許多大量的惡意言論、毀棒中傷給出版社。
但,以上這些,的確都是沒讀過小說的人們的「揣測」。如果您真的讀了這本小說,就會明白,上述以為是在理解這部小說的「標籤」,其實,在這部作品裡,根本無足輕重。
李琴峰想描寫的,是一個沒有標籤的世界。一個與我們習以為常的思考模式截然相異的世界。
一個彼岸之處……
這個故事發生在在秋天時分,一座開滿彼岸花的「島」。一個彼岸之島。讀者,以及一位遺忘自己名字的少女,即將一起被海浪沖刷,沖刷到這個與現實世界大相徑庭之地方….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島」

第一位發現這位少女的人,是位名叫「游娜」的女孩。她有著小麥色的肌膚,以及長而細瘦、健壯的四肢。跑起來,就如同羚鹿一般矯健健康。
而被海浪沖刷到島上的女孩躺臥在彼岸花叢中,緊閉著雙眼。她的手臂與腳踝都很纖細,穿著純白色的衣服,她的臉容秀麗,長髮披散,緊閉的雙眼上,纖長的睫毛沾著海浪的泡沫。臉上附著的浪花水珠,看起來就像點點淚痕。
虛弱的少女短暫的醒來之後,說著游娜並不理解的語言。游娜試圖將之扶起,卻遭遇了激烈的掙扎。在掙扎的過程中,少女再度昏了過去。
游娜救起了少女。
自此,少女便與游娜、以及位名叫舜華的女性一起定居在島上。由於少女遺忘了自己的名字,游娜便認為她是由海的對岸來的。為她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宇実」(UMI,日語中「海」的發音)。
兩人的語言有相似之處,但又不全然相似。游娜總是要拼拼湊湊的去理解宇実的意思。
游娜所說的語言叫做「仁保尔語」,而宇実所說的語言則稱之為「日之本言葉」
幸好宇実所說的「日之本言葉」與島上的另外一種語言極其相似。每當游娜跟宇実無法互相理解彼此的時候,游娜便會使用另外一種語言與宇実對話。
這個語言就是「女語」。顧名思義,是島上的女人才會使用的語言。島上的女孩們上了高中之後,在每月一次的月圓之夜,聚集在各個聚落的聖所學習「女語」。
「女語」,只有女性才能學習,是島上用以傳承歷史的語言。女孩們一到成人的年齡便能獲得傳承歷史的機會。換而言之,只有女性才能學習以及知曉這座島的過去。只有女性才能夠知曉這座島上曾經發生過的種種故事。
其中能掌握島上歷史,並且訴說著這些故事的女性,就被稱為「乃呂」。而大乃呂,則是總領乃呂的人。
如果我們將島視為一個部落,那麼乃呂就類似部落的巫女或是祭司,她們知道這座島的過去、知道島民死後會前往哪裡,她們知道要該向誰祈求收穫及寶物,她們也知道該從哪裡把寶物帶回來。同時乃呂也負責這些物資的分配,以及負責照顧、撫慰島民,甚至保護島民。
曾經島上的男人出外捕魚的時候遭遇了狂風,超過了預計的時間都還沒有回來,在暴雨中,想必船隻都已經解體了吧。擔心的島民們在海岸邊聚集著。這時候還是年輕乃呂的大乃呂一人駕船出航,救起了當時漂浮在海中,抱著解體船板的漁人們。
游娜的志向就是成為乃呂。
而同時,也暗暗的想要成為乃呂、對島上的歷史有興趣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游娜的好朋友-------拓慈。
但,拓慈是位男性。
即使被禁止學習女語和歷史,但憧憬著乃呂的拓慈,偷偷地跟游娜學習女語,學到說得比游娜還要好。
而另一方面,被游娜救起的宇実,其實不見得就能這麼順理成章地留在島上。要能夠留在這個島的條件,大乃呂提出的要求是------宇実也必須成為乃呂,負起這個島上的義務跟傳承的重擔。宇実如果想留在這裡,就必須要有覺悟,要一起守護這個島。
得知大乃呂對宇実提出的要求之後,拓慈皺起眉頭,別開臉,咕噥著說:「什麼麻!明明妳才是外人。」
為什麼一個外來者反而可以傳承這座島的過去跟未來,可是我卻不行呢?
就只是因為我是男性嗎?
拓慈的心情,游娜與宇実都非常的明白,甚至連宇実自己,也不由自主暗地裡產生虧欠歉疚的心情。
「那麼,」游娜說:「我決定了,我要成為乃呂,繼承這座島的歷史。」
「然後,等我繼承了歷史之後,再把歷史告訴拓慈。而且,我還要更改規則,讓男生也能成為乃呂!」
「我同意!」宇実應和著說。「等我們學會後,再偷偷地告訴拓慈不就好了!」
游娜與宇実一搭一唱。拓慈的目光在兩人的臉龐上來回逡巡著。即將西沈的太陽投下細長的影子,拓慈將臉別開,表情隱沒進夕陽的陰影之中。
「那麼,就拜託你們了。」
三個人在島上的海邊岩石上,在即將進入冬天的風裡,紅色的夕陽將三人的影子,在綠色的草原上拉的好長。
時序入冬,很快的就到了要女語考試跟乃呂考試的時候了,游娜與宇実兩個人,雖然經歷了比預期還要辛苦的考驗,但仍然順利地通過了。
終於要得知這個島的秘密了。終於可以告訴拓慈為什麼只有女性可以學習這座島的過往了。終於可以知道,為什麼有些事,只有女性可以知道,而非得隱瞞男性不可的?
「這些疑問,」大乃呂說:「等妳知道島上的歷史就會明白。」
接下來的事情就留待讀者閱讀了,我相信等讀完乃呂的緣由之後,讀者的心中也會同樣產生一種:「我要不要把這個秘密告訴拓慈呢?」的心情。
那麼到最後她們有把這個秘密告訴拓慈嗎?
在此就先不破梗,但我認為結局的安排,正是這本書值得芥川賞之處。

李琴峰想要描寫的,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

這本小說,透過了一個虛構的島,重現了原始日本、或是南洋的島嶼文化,這類型的島嶼文化往往是母系的。這類的母系文化裡,女性祭司享有極為重要的地位。這樣陰性力量的原始部落文化在文明的進程中,早以被男性主導的王國文化逐步消滅。然而,透過李琴峰的筆,在這座虛構的島上重生。
與我們熟悉的以男性為主導力量的現實生活相異,在這座島上,女性佔據了重要的宗教、政治、經濟的分配權與解釋權。
女語,是統治階級所用的語言。
歷史,是女性才能知道的知識。而事實上,歷史,指的是統治階級如何讓被統治階級理解我們這個社群(無論是國家、或是民族)如何建立、之後又該往何處去的一個群體敘事。就如同大家都很熟悉的,國立編譯館時期的歷史課本,是如何將台灣與偉大的中華文化復興的概念相連,從此成為某一個族群腦海裡的現實。
同時,小說裡,乃呂告訴大家,在遙遠的海的另一邊,有個名叫「仁良伊加奈伊」的島嶼。這是神的島嶼。是人死後所去的地方。這座神之島嶼,只有乃呂才知道前去的路。而每次拜訪完「仁良伊加奈伊」之後,乃呂總是會帶回豐富的物資,而當然,分配這些物資的人,也是乃呂。
因此,閱讀小說之時,讀者獲得了雙重了樂趣。一方面,透過小說家的筆,體會了文化人類學者書裡的一個早已消失的人類社會。另一方面,小說家用南洋的母系島嶼文化當作基底(根據作者書後的參考資料,應該是大量借鑒了沖繩當地的文化),在這個母系文化之上,創造了一個更加邊界模糊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大家原先習以為常的情感的獨佔與血緣的排外,都不復存在。
游娜與宇実,即使兩個女孩之間有愛情,也不是那些苦於一對一獨佔關係式的愛情。她們的感情是如此自然、令人會心一笑。使我想起那種高中放學後逐漸悄然滋生萌芽的淡淡戀情。
然而,與他們共享這淡淡感情的,同時也包含了拓慈這名男性。
正如同在這座島上,一對一的伴侶制並不存在。自然也不存在父系家長制底下的親子關係與繼承關係。但也非母系社會中,即使不知道父親是誰,但形成一個以生育者為中心的氏族。
取而代之的是收養制。小孩生下後,不屬於誰家,由乃侶撫養,長大後,有意願收養孩子的男人或女人,都可以收養孩子,稱為「於也」。因此,島上也沒有所謂父親或母親的概念。
因此,在這座島上,不再有獨佔式的愛情、也不再有排外的血緣關係。
這是一個創造出來類母系文化的想像世界。
如此看來,這座島,的確是「彼岸 花之島」。是一個與現世的概念完全脫離的、有如在夢中才會存在的島嶼。
然而,即便是如此的夢幻之島,也不表示就不存在陰影面。
至少,我們知道,在島上也有另外一個性別,透過乃呂所說的「歷史」被標籤、被排斥在主流權力系統之外。
標籤產生對立的概念、會產生好與壞的價值判斷,會產生你這邊與我這邊的分別。我們的生活周遭早已充斥著許多的標籤,我們既拿標籤去定義別人,也拿標籤來定義自己。
一旦我們開始貼上標籤,並因此用標籤來框住一個人的時候,我們就無從去體會一個個體的多重與複雜。
而最後,作為島上既得利益者的游娜與宇実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將框框拿掉的決定。
我想這本小說想做的,就是超脫二元性的觀點。描繪了所有的類別跟標籤都能被撕下、所有的巨大敘事都被消融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個體單純地回歸個體來存在。
因為李琴峰本人,在得獎感言裡,主旨便是「放下標籤」------她明確表達她不希望媒體因她台籍作家的身份,稱她為「台灣之光」,她也反對她的作品被議題跟標籤所定義。
我絲毫不打算背負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比如家國、比如台日友好,比如祖國繁榮之類——要我背負,我也承擔不起。
她是一位作家,並且,是個人。而作家所關懷的,永遠是「人」------一個個體。
所以歷史,可以不只是 此世男性敘事中的his story,或是彼岸乃呂訴說的her story。
不一定是哪個性別傳講了哪個性別,誰訴說了誰、誰定義了誰。
甚或,可以不需要是一個「story」。不需要是一個社群的巨大敘事,為了誰而服務,或為了教化誰而存在。
就只是 個體與個體之間的生命關係。
宇実苦笑,無奈地搖了搖頭。「游娜還是多想一些未來的事比較好吧。」
「我有在想啊,未來的事」游娜鼓起雙頰,不服氣地抗議道。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三年後的事。」
游娜望著海面上靜靜起伏的澄澈波紋,如此說道:「三年後,我會和宇実一起清洗大乃呂的骨頭,獻上祈禱,送入海中。那時候我們和拓慈很要好,三人一起住在一棟房子裡,收養小孩,成為「於也」,一起照顧。我偶爾會為了「島」的生活,前往「仁良伊加奈伊」那裡貿易,而「島」上的人們也和現在一樣,過著平穩的生活。我們就在這樣的生活裡,慢慢地逐漸長大,逐漸老去。」
這樣不是也很好嗎?
備註:李琴峰的筆鋒清減、銳利,文字的使用舒緩美麗。島的設定、人物的心情,其實都更加地恢宏複雜,絕非簡短的故事簡介所能覆涵。長篇小說所帶出的氛圍,以及人物在每個事件情境中所遭遇的兩難及感受,角色在劇情進展中想守護的人、想守護的事物、想保護的東西,也絕非簡述所能傳達。誠摯地推薦這本小說,它將會帶給讀者一個令人心頭暖暖的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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