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完美描繪了我的大半人生。
我自幼閱讀父親的藏書,種類林林總總,有當代作家的散文和小說,佛教的故事和禪門公案,厚重的古典小說傳記更不在話下。更何況,南非的中小學早早下課,我有近乎半日的時間需要打發,對一個孩子來說著實漫長,於是翱翔在書的世界裡成為我最愛的休閒。某些內容太過艱澀難解,我倒是無所謂,讀不懂就反覆多讀幾遍,當下不求甚解,時間一長,很多謎團在某些人生的關頭,自然就開朗了。
或許是閱讀的緣故,我看世界的角度有別於同年齡的孩子,對於人的苦難格外敏感。當其他孩子在操場上奔跑玩耍,我時常窩在房間的地板上苦思生死的課題。別人眼裡的一滴水,在我感受是一場風雨。我的心底長出了一座繁茂的森林,萬物在此欣欣向榮,外界的變動會影響整個生態圈的興衰存亡,這也造就我的多愁善感。
我還記得,九歲的某個夜裡,我在入睡之前想到了死亡。化為塵埃的虛無在傾刻間嚇著了我,我睡不著了,整夜不知所措。我試著喚醒父母,告知他們我內心的慌張,又怕打擾他們睡覺,於是獨自在走廊徘徊。直到天色微亮,樹上鳥鳴,我才累到躺回床上昏沉入睡。那次的經歷烙在我的腦海,至今難忘,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思索生死,第一次用想像窺探死亡的背後,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恐懼死亡。
歲月淡薄了死的恐懼,加深了生的惘然。我不知道該如何生,才能坦然面對人的終點。那份無知,我習慣用忙碌填補,避免留下太多空白,彷彿光是忙碌已經足以令我貧瘠的靈魂得以感到飽滿充盈,而人生的大哉問,反而不足掛齒了。
大學時期我選擇主修心理學,其餘時間選了一堆文學、哲學、藝術史的相關課程,課後更是參加劍道社,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大學生手持竹劍在道場上揮灑著青春。我的行程滿額,每日上課社交,繁多的事項令我在表面上和一般正常的大學生沒有兩樣。
我選心理學,起初不過是朋友的玩笑話,他說,你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心理咖。我笑笑,並不否認,我對他人的苦痛過度敏感,我想療癒他人的心也同樣熾熱,協助他人,能舒緩我的不安與徬徨。我對醫科沒興趣,那不如選心理吧,我想。
會選心理學為主修,還有另外一個根生蒂固的緣由。我記得小學的心理測驗清晰指出我的獨善其身,說我適合不用面對他人的行業,尤其擅長面對文字和數字這種孤零零的工作。我的人生早早註定,寫作,或寫程式,擇一而棲。清高自傲的傾向隨著年紀遞增,在我身上明顯可見。高中時期我不太愛社交,尤其厭惡人多的地方,閉鎖的嚴重到我的父母一度懷疑我有自閉症。在美國讀大學的那幾年,我常常一天不說一句話,書和寫作是我唯一的需求,連食物也是可有可無。
我將心理學視為一種針對我人格的叛逆。不管是哪一門心理師,他需要頻繁與人相處,曠日廢時地用言語將人包圍。他關心的主軸是人,處理的是人,面對的同樣是人。我喜歡研讀人心,善於深掘剖析,偏偏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心理學於當時的我再合適不過了。
至於文學、哲學、藝術史,純粹是為了滿足我對文化的嚮往,窺探由古至今的偉人是如何納受、領悟、甚至反覆地拆解和重構,以抽象的技法去詮釋和描繪,他們眼底的塵世人間。作為史學,內容讀起來不難,他們畢生的成就早已歸納成可讓學生理解的重點,難在他們於思想的高度,樹立在科學水準無法驗證,知識尚未普及的年代,令網路世代的我感到汗顏。
不久後,我罹患了躁鬱症,於是我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疊上了我最崩潰不堪的日子。
憂鬱時,我下不了床,上不了課,沒有胃口,成天懨懨無神,無心於事。焦躁時,我一天僅睡三小時,精神抖擻吃不下飯,彷彿伸手可觸天,像一隻煩心的鼠原地繞圈圈,外表亢奮內裡疲乏。
自殺的衝動分分秒秒,我在火車月台上須抑制想要跳入軌道的衝動,做菜時不允自己拿菜刀切腹,身處高樓直想踏出邊界往下墜落。我將自己裹在棉被裡,不給自己犯錯的機會。
某日,我忽然醒覺,我的正常是虛偽,我的繁忙是敷衍,此時的我隨時隨刻都在面對我耗費大半人生迴避的議題,不管我想或不想,我已無處可躲了。倘若再不解謎,找不出生的緣由與死的無畏,前途將止於此。
然後,我花了八年時間,走出那片陰鬱的幽谷。我挪用死的恐懼,化作生的執著,改寫自身的苦難為救助他人的資糧。我懂得識別他人的難言之隱,不去強行標籤,只是在旁靜候對方傾訴,或是伴他釐清心意。
我擁有了一雙能夠扶持當年病中癲狂的我的堅強無惑的手臂,我成為我自己的貴人。
不過,真正勘破生死,又是最近的事了。
我將最新的領悟實踐於生活,以耐心和陪伴,盡力協助身邊的每一個人。為了立足於當地,我於舞文弄墨之際,學習經商之道。我學習當代行銷法,鑽研觀光獲利之道,思索一座城市的發展模式以及應列入參考的種種因素,甚而採訪各鄉鎮的意見領袖,欲寫一本融合經濟、文化、慈善、教育的在地學,為的就是能替每個人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
這些作為看似充實,久了,反倒空虛。我像是一台機器,不斷汲取他人的資訊,經分析整理後,寫成一篇篇堪用的採訪,最後拼湊成一門專談在地的學問。文字的排列和重建,我做起來得心應手,幾乎無須動腦,然而外在的飽滿,凸顯了我內在的匱乏。我離成果越近,迷惘越深。我不太明白這些俗事對我到底有何用處,我覺得我在浪費人生,我離當初琉璃般淨白剔透的我似乎遙隔無數大山大海,我已經喪失初心了。
於是我決定開始修行,將我對佛教的認知,人生的感悟,化作靜坐時的課題。我坦然直視我的恐懼,我細細揣測死亡的模樣,觀想自身的肌膚和血肉一寸寸剝落,器官和骨架腐爛,整個人成灰消散,連意識也歸於虛無,直到無一物存在。
令我詫異的是,從頭到尾,我沒有一絲絲執著和恐懼。在零的虛無裡,我很放鬆,很自在,緊繃硬實的靈魂在此刻鬆弛輕軟,像是一席夏季的涼被,暖而不燥。
長年扣緊的死結,恍如不存在了。我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醒時,放不開的手自然鬆了。
我曾經不理解的佛教語彙和禪門公案一一迎刃而解,關於過去現在未來不可得,無所住而生其心,好雪片片不落別處,麻三斤,喫茶去,生住異滅,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空不異色、色不異空,宛如白淨的溪水,潺潺流過我的心頭。領悟後的我如同雲後的月,皎潔清亮,無有隱瞞。我大笑,原來佛經不曾騙人,原來真空即是妙有,原來涅槃無需死後,原來寂靜正在眼前。
我本無拘無束,迷惑皆由自尋,去除一念妄想,何來解脫可言。
那一刻,我明白,我的修行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