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六道深色人影闖進,昏暗的房間內僅一盞油燈置於窗臺,茶杯裡的茶水猶是溫熱,要格殺的兩個目標卻不見蹤影。
  正自納悶,燈火驀地熄滅,訓練有素的六人立即退至牆邊,屏息以待。
  「哧!」窗臺上的油燈竟爾復明,竄起一尺高的火舌,如炬亮眼。
  「夜深了,六位還是請回吧。」門口未悉何時站著一名俊貴青年,面帶淺笑。
  「夜未央,六位若想切磋一下,我很樂意奉陪。」再回頭,就見一人橫坐窗臺,手拿油燈,暗紅的眼瞳隱透危險。
  「呼!」燭火被吹熄之時,寧澈出拳攻向離他最近的黑衣人,卻聞一聲輕嘭,拳頭觸及一面障礙,不似石木堅硬,不如綢緞柔滑……唰!障礙轉為一點,一碰到尖物,寧澈機警收拳,月光稀微下,才發覺六人背上負的不是刀劍,而是紙傘。
  嘭!嘭!兩名黑衣人齊開紙傘,以傘為盾前後撲至,自袖口彈跳而出的細劍前伸欲割,又是一聲輕唰,紙傘收起,欲戳心口。寧澈矮腰避過,換另一人攻來,他便側身閃至人後,刺出袖裡劍!
  黑衣人把傘往後一架,劍身挑上傘骨,堅如磐石,隨即聽到兩聲機括運轉,傘頂霍地射出一根銀針!寧澈向後空翻,堪堪躲開。
  另有兩名黑衣人左右夾攻桓古尋,特製的紙傘不時與白麟刀短兵相接,擦出點點星火,伴隨尖銳的金屬交擊聲,拉出一線火花,藉由微弱的火光,黑衣人只見深陷的眼窩通紅,迸出的火絲倏地轉向,噴至左目,灼傷眼球!
  桓古尋再提刀格住另一人:「鐺!」一聲清脆,砍開紙傘,左手的短斧欲要繳下對方兵器,紙傘卻及時嘭起,傘緣劃過面頰,留下血痕。方才傷了左眼的人復又欺上,開傘急速轉動,兩傘狀若車輪,雙雙駛來。
  餘下二人始終未加入戰局,僅立定於房中央,偶爾戰圈接近,出招抵擋旋又收手,目的是為隔開寧澈和桓古尋,勿讓他們聯手退敵。以紙傘作武器易守難攻,每一招每一式攻防兼備,加上空間狹小,倍感棘手,戰局亦陷入膠著。
  久久僵持不下,桓古尋決定不再拖延,倏然長吐一氣,不管兩旁旋來的紙傘,晶玉般的雙目在殷紅的眼眶中大閃,右手白麟刀直杵於地,左手成掌朝下一拍。古怪的是,地板並未被剛猛的內勁震破,兩名黑衣人卻似千斤壓頂,猛然跪地不起!
  於此同時,室內不知何時變得和外頭一樣,夜涼如水,與寧澈對戰的兩人忽感內息阻滯不前,攻勢大幅減緩,宛若墮入水中,難展拳腳,瞧著手裡的紙傘被從容卸下,卻是無計可施,接著後腰一痛,頹然軟下。
  防禦中線的人見同伴不明不白地輸了,尚自驚駭,桓寧二人已迫至身前,前者摔,後者擒,轉瞬制敵。
  兩隻大手各掐一頸,桓古尋冷問:「為甚麼要殺我們,就為了那副死人骨頭?」他們絕非青甲狼騎派來的人馬,每人的武功派別雖大不相同,但就風格形式仍能看出南北差異,此六人招式行雲流水,與北方武學的大開大闔迥異。
  寧澈掇起一把紙傘詳觀,傘骨特以精鋼製成,傘面應為紙張,許是用了某種特殊的工法,摸起來平滑有彈性,其上繪著白鶴棲松,將白羽抖動的蓬鬆、松枝生長的挺拔畫得栩栩如生。
  「這畫功真是傳神。」寧澈欣然讚賞,並言:「六位自江南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六名黑衣人雖是動彈不得,但眼耳均未受制,聽得此言,心一凜,知寧澈由傘面的畫風推得己方來歷。
  「江南?」濃眉一挑,桓古尋饒有興趣:「據說那兒的屋子蓋在水上,是不是真的啊?」前後搖著右手掐住的那人,指節還故意抵著他後頸的啞門穴,該人被搖得頭暈目眩,幾乎要吐出肚中的食物。
  寧澈猶在把玩手中精美的紙傘,念及適才交手時,傘頂射出的暗器,遂欲查看機括開關在哪裡,卻見紙傘的握把刻著一個奇異的符號:三顆鮮紅的十字星號鼎立,中央圓點半黑半白。
  鳳眸先是愣了愣,後只覺全身血液瞬間沸騰,熊熊殺意焚上腦門!
  「小澈?」感受到好友異狀,桓古尋喚了一聲,卻得來一道冷風刮過身側,寧澈搶過他手下一人,厲聲問:「你們是誰?」抓著衣襟的手劇烈顫抖,一反平常慵懶的語調,還能聽到咯咯的磨牙聲,憤怒至極!
  他詭笑不答,寧澈的怒意又再飆升,右手扣住他的後腦,狠狠地往牆壁一撞!拽回來再問一次:「你們不是來討面具的,目的究竟為何?說!」
  寧澈如此勃然大怒,似要當場格斃那名黑衣人,桓古尋目瞪口呆,急忙前跨想隔開他們。
  袖裡劍卻指著驚愕的刀客,警告他別來插手,其主則繼續逼問:「你要死還是要說?」
  然則那人完全不顧此刻命在旦夕,見人越生氣,臉上不明的笑容就越得意,末了甚至大笑:「妖星降世,吾輩誓將爾等餘孽剷除,你們逃不掉的!哈哈哈……咯。」未盡的笑聲陡斷,因袖裡劍由下頷穿過其顱,破頂而亡。
  人已死去,寧澈仍不肯放過他,左手一壓!素來愛潔的他不管衣裳被噴得血肉模糊,繼續施力,直至那人的身體被細長的袖裡劍剁成兩半。
  盛滿血腥的雙目剮過其餘五人,怒氣不斷翻湧……
  「小澈!」清朗的嗓聲一喊,飽含萬物天然靈氣的真勁灌入寧澈雙耳,染上戾色的長目忽然空洞,後逐漸轉淡,傾身一倒,墜入溫暖的懷中。
  探得他鼻息尚穩,桓古尋心底一寬,轉頭對著還活著的不速之客低喝:「滾。」
*****
  辰時,飽餐一頓的桓古尋走進房裡,就見榻上的寧澈已坐起身,背靠床頭,側臉面向透窗灑進的晨曦,捲曲的兩鬢及微翹的瀏髮遮住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
  「吃點東西。」桓古尋從懷裡掏出兩個肉包,拋給眼神渙散的寧澈,熱呼呼的包子捧在手心,卻無法暖和冰涼的指尖。
  桓古尋環臂坐在椅上,默然注視榻上之人。
  靜謐的房室裡,時間像是停止流動般,僅餘兩人綿長的呼吸聲,過了許久,久到包子不再熱氣蒸騰,寧澈才慢吞吞地拿將起來,咬下一口。
  「我還以為你一整天都要這樣。」桓古尋站起身來,展臂舒展筋骨後,沉聲問:「仇人?」「是。」又咬了一口肉包,寧澈含糊地說:「時日無多,警告完趙文翽後,立刻就去刺殺李盡忠。」
  聞言,桓古尋微訝:「你不直接下江南?」
  深邃如海的鳳目對上明亮的大眼,冷然:「去江南做甚麼?逢人就問有沒有瞧過那記號?若真找著了呢?殺光他們全家或整個門派的人?」
  見俊朗的面容木著表情……又衝動了,寧澈懊惱地小聲道歉,下床更衣。
  桓古尋又問:「你……真不報仇?」與寧澈相處以來,熟知他平時雖率性隨和,但若觸他逆麟……思及昨夜之事,其狠辣果決亦令人頭皮發麻。
  寧澈沒有說話,桓古尋逕自再言:「你不報仇,可是我瞧你仍然非常在意。」「人的理智就是這等脆弱,易被當下的情緒左右。」換上常服,寧澈忽嘆:「本來自認已然釋懷,如今才知從沒放下。」
  「那就去解決它。」桓古尋建議:「要不要報仇以後再說,跟前人都找上門來了,這樣被動可不像你的作風。」寧澈答:「他們一個被我剖半,剩下的也逃之夭夭了,要查清對方是誰,起碼得等到下次來襲,而且不要忘記咱倆現下市價破百兩黃金,任何行動皆須小心為上。」
  桓古尋咧開嘴:「沒關係,追蹤匿跡我很拿手。」「雖然是因為最後一顆狼牙才願意幫我,但如你這般耿直我是前所未見,就不怕我陷害你?」寧澈這一問,他只覺奇怪:「無冤無仇,你害我幹甚麼?」
  寧澈臉一偏:「世人總有許多理由去傷害他人,比起仇恨,利益方多是主因。」然桓古尋十分坦率:「你想要利益,和我說就好了,用不著害羞,我也要你幫我想個辦法,從夏進那兒討回狼齒。」俊美的容顏先一征,後笑道:「好。日後有需要,小弟定然直言不諱。」
  爾後,他行至桌邊就座,倒了杯熱茶,卻沒有喝,單手抵著頰邊,「家裡出事後,我到處明查暗訪與寧氏來往的商行權貴,長年流浪在外,有一陣子待在蘇州某鎮的飯館當雜役,認識了一個朋友。」呷著杯中茶水,寧澈續:「他的遭遇跟我很類似……我說的是淒慘程度,因為生意失敗,弄得身無分文,母親罹患重疾,卻拿不出半銖錢來為她治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病發而亡,後又無故捲入強盜殺人案,鋃鐺入獄,活活氣死家中老父。」
  「然後呢?」桓古尋跟著入座,也倒了一杯茶,專心傾聽。
  「有一年皇上大赦,朋友出獄之後,方知這接連不止的慘事並非巧合,而是有人存心要害死他,原因就為一塊地。鄰鎮的老爺看上他家的地,想蓋間祠堂,可是他的父親任憑那老爺如何威逼利誘,不賣就是不賣,是以老爺才出此下策,買通人設局訛詐、抬高藥價、扯謊污衊。」相較於寧澈的平淡無波,桓古尋的語氣顯得哀戚惋惜:「一塊地、一間祠堂,就這麼毀了一個家。」
  一聲冷笑,寧澈繼續說下去:「我朋友亦不是省油的燈,他與仇人未打過照面,便跑去他經營的米行工作,我就是那時認識他的。米行掌櫃甚是賞識其出色的才調,提拔他至仇人身邊做事,那傢伙同樣對朋友讚不絕口,不到兩年,就成為老爺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甚至將獨生愛女許配予他,婚後誕下一子。」
  猜到寧澈友人真意,桓古尋遲疑:「他……」
  寧澈點頭解答:「不錯,後來他藉此之利,與仇人商場上的敵手暗地謀合,聯手搞垮仇人的祖傳基業。他的岳父至此才知曉自己開門揖盜,羞憤交集之下,親手殺了愛女及孫兒後,刎頸自戕。」他別過頭,目光飄忽不定:「事發當晚,朋友還攜著酒菜來跟我大肆慶祝,其時滿腦子只有復仇的我,哪裡會去細思他此舉之陰狠?只冀望有天我亦能如他一般,報仇雪恨。那晚我與他喝得酩酊大醉,卻沒想過他的妻子何其無辜,承受如是滔天恨意,稚兒還未出生,就背負著罪孽。」
  桓古尋不由得嘆:「家仇早已矇蔽他的雙眼,但……這也不能責怪他。」
  「隔天我醒來時,朋友的屍身掛在我面前晃啊晃的。」前人一臉錯愕,寧澈接著道:「他懸梁自縊,還留了一封遺書,寫道:『為報此仇,良心泯滅,毀妻害子,惟死已矣。』」杯中只餘茶渣,他遂重新倒了杯茶,「你也瞧見昨晚我失控的模樣了,若我執意復仇,下場定是同他那般。」茶水裊裊的蒸氣濛瀧俊臉,耳聽幽幽的嗓音飄來:「我怕的不是仇人勢大,而是恐懼被恨意侵蝕,失去自我。」
  「所以你寧願不報仇?」桓古尋問。
  「說不願是假的,這幾年我均以本名示人,寧姓稀少,就是想讓仇人發現當年的漏網之魚。」濃密的眼睫微斂,喃喃低語:「仇心滔天滿悲苦,謀計多年誓成誅,惟恐一醒餘孤獨,苦中尋樂方是福。」
  桓古尋皺著眉頭,思忖他吟頌的詩詞,良久後忽道:「不會的。」
  「嗯?」寧澈茫然。
  舌尖抿過唇廓,桓古尋昂然道:「不會這樣的,你朋友是因身旁沒有人拉回他偏離的心智,但你就不同了……」拇指豎起,指向壯碩的胸膛,再露出兩排白牙:「你還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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