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貝爾曼》(The Fabelmans)是年逾七旬的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回顧過去成長經歷所拍攝出來的家族故事,鋪衍他對電影的熱愛。此類作品須由內心的孔竅篩選記憶,一如電影開頭的劇情:山姆(童年為馬特奧.佐瑞娜.弗朗西斯-德福德Mateo Zoryna Francis-Deford飾)看過《戲中之王》(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火車與汽車後相撞後,驚懼之餘念念不忘,反覆嘗試,在母親蜜西(Mitzi,蜜雪兒.威廉絲Michelle Williams飾)的鼓勵下拍攝他的第一支影片,直到獲得滿意的「成品」──這是他拍電影的啟蒙。《法貝爾曼》這部電影裡帶來精神震盪的相撞事件,則來自母親。
前往藝術的無盡選擇
「凡事必有原因。」
如同山姆一再重現、進而拍攝車子相撞的畫面,蜜西為了就近觀看龍捲風,選擇帶著孩子開車接近,而非尋求安全等待過去,便可知一開始父親與母親對山姆解釋電影、以及「模型重現」看法的迥異,不只是教育觀:父親伯特(Burt,保羅.迪諾Paul Dano飾)是電子與電腦領域的專家,蜜西卻是善感、尋求自由與解放的藝術家。只因身為女性及必須兼顧家庭和孩子,蜜西不得不放棄一部分的自己,並更拚命維護存留的部分,例如為了保護手拒絕洗碗,選擇讓全家使用一次性餐具,忽略婆婆的挑剔;因為失去母親,不分日夜彈琴哀悼;在完美的演奏和修好的指甲之間猶豫不決;於營火前率性而舞,即使女兒安妮(Reggie,茱莉亞.巴特斯 Julia Butters飾)慌急提醒白衣使她在車燈下幾乎全裸,也未曾遲疑;以及,在完美善良的丈夫伯特與理解自己的「朋友」班尼(Ben,塞斯.羅根 Seth Rogen 飾)、在責任與傾心之間,拉鋸掙扎。
「你會去拍電影,創造藝術。藝術像獅子一樣,咬下你的頭,令你撕心裂肺。告訴你記得那有多痛。」
「拍電影不真實,而且沒用。」
當過馴獅師的波洛斯舅公(裘德.赫希Judd Hirsch飾)帶來了與母親相似的瘋狂和給山姆(青少年為蓋布瑞.拉貝爾Gabriel LaBelle飾)的預言,也帶來了與蜜西同為兄妹,「內心對藝術的熱愛與你我一樣」,卻迥然不同的人生。當時的山姆先應父親的要求剪接露營影片,發現母親和班尼叔叔之間的祕密;接著與同伴拍戰爭片,引導倖存的指揮官環視士兵屍體,「只能看著你造成的嚴重後果」,然後蹣跚離開現場,同樣體現了山姆內心對此事的決定和處境:創作者在生命裡遭遇最激烈的撞擊、最強烈的龍捲風,總會以不同的形式在作品裡反覆重現。母子共有的祕密從小時候一起端詳火車與車子模型相撞,到青少年時讓真相衝擊,蜜西與山姆看似因為情感出軌而一度對立,卻又同有面對藝術真實不屈的意志而能彼此理解。當伯特以工作為由帶著一家人搬到加州,蜜西失去了班尼這位「同在現實裡失意」卻能令她歡笑的摯友後,買了一隻猴子:
「人類很像猴子,牠們能帶來快樂;但凝視久了就會知道:牠們知道得比我們多,牠們屬於自己。」
蜜西需要猴子,需要把她不拘的靈魂重獲自由、歸屬自我的山野,然而現實裡無處釋放的本能只能帶來混亂與瘋狂、痛苦與憂鬱,然後花更大的力氣去平復、去作「心理治療」──這樣荒謬的處境,卻是許多「莎士比亞妹妹」的日常。離開能包容、理解自己的環境,猶太裔的山姆也一頭撞進了種族歧視與霸凌,同時遇到欣賞他、用自己的方式去熱愛與順應這個世界、自由奔放的女孩莫妮卡(Monica Sherwood,克洛伊.伊斯特Chloe East飾),看似要走向另一條遠離電影藝術的道路──由於無法面對自己造成家庭的災難,他選擇不再拍攝電影,如同蜜西不再彈奏鋼琴,彷彿把對藝術的追求拘禁,就能得到安寧。是點綴生活的嗜好,還是終身投入的藝術?是選擇和諧、平靜的人生,還是一次一次鼓起勇氣,讓自己把頭送進獅子的嘴裡?在電影裡,母親與兒子互為對照,蜜西承受著藝術家無法排解紛亂忐忑的苦痛與易碎,還必須面對「你這樣就很好了」的「安慰」,然後被進一步要求她應該做更多,例如洗碗;以及日日與崇拜卻無法理解、在自己的領域恣意展現才華、得到重視,反覆告訴兒子:「那只是嗜好」、卻又因為「太善良」而吵不起來的丈夫相對。身為母親的她所能做的,是勸告丈夫:「你總是對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嗤之以鼻,但你大可以多給他鼓勵」,以及鼓舞兒子:「千萬別有罪惡感」、「去做你心裡想做的事,因為你的生命不屬於任何人,也不屬於我」,然後繼續逼自己安於賢妻良母的角色。
「為什麼要把我拍成這個樣子?」
蜜西一再掙扎後,終於決定回應自己的心;山姆也在全家的支持下重拾攝影機,藉由拍攝與剪輯畢業生的紀念影片來逃避父母離婚的事實。相對於為了維持家庭和諧而剪掉蜜西與班尼的親密,真相卻在他的心中爆炸,霸凌他的羅根(Logan,山姆.雷克納 Sam Rechner 飾)卻在他的影片底下閃熠生輝,甚至重獲前女友克勞蒂亞(伊莎貝爾·庫斯曼 Isabelle Kusman飾)的芳心與當眾親吻。事後羅根找上山姆,質問他「為什麼要把我拍成這個樣子?」
確實,從羅根的立場來看,他對山姆的態度只配得到厭惡與恨意,而在影片中呈現的「金童」僅是被塑造出來的假象,但「那不是我」。這段劇情不僅讓我聯想到演員與角色間的相似與相異,更好奇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演」出來的就是假的嗎?被剪掉的就不是真的嗎?被「選擇」保留下來的就「不夠」真實嗎?有趣的是,羅根身邊還有另一個同為霸凌者的男孩,在山姆的鏡頭裡,就只有他出糗的片段,當他同樣來找山姆質問時,卻被羅根毆飛,落荒而逃──這兩人的反應與態度不僅呈現了性格的不同,儘管山姆向羅根自承「或許我只是希望你能對我好一點,你這個歧視猶太裔的渾帳」,但若沒有素材,即使有心也無濟於事。蜜西與班尼的情感在攝影機的捕捉下無所遁形,戰爭片倖存者的自責即使是被引導出來的「演技」,仍是出自同理共感的真情流露,足以引起觀眾的共鳴;羅根存在卑劣、逞能、膽怯的一面,在各項運動的苦練投入、對前女友的眷戀不捨,同樣真實存在──我想,藝術創作就是無法捨棄、只能回應這份「真實」的呼喚,然後用自己的閱歷與美學加以呈現吧?
「你很喜歡危險。不要告訴別人我很難過。」
「好……除非我拍成電影。」
這段對話令人莞爾的是,我們就在電影裡看到儘管事隔多年,山姆/導演終究是把頭伸進了獅子的嘴裡,面對「真」的撞擊或席捲──跟蜜西、跟所有的藝術創作者一樣,那是共通的、無法逃避的命運。
藝術是出自真心的傾訴
在人生裡背離本心是常態,但想召喚藝術卻是困難重重:當山姆升上大學適應不良以致恐慌症發作,請求父親讓他拍電影時,父子正好一起看過蜜西寄來鳳凰城街區派對的照片──她和班尼在一起的笑容,讓伯特終於認同了山姆的意願,也這樣回應他對蜜西的感情:
「你不管做什麼都會拚命去做,因為你跟我一樣。」
「我們的故事太長,不能說劇終。」
感情與人性之所以是藝術創作的泉源,正因不同的切片、從不同的心靈孔竅窺視,便會有不同的樣貌。從報導中可知,導演為了拍攝這部半自傳電影,經歷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掙扎:「它與我的生活如此接近、與我的家人如此接近——我更喜歡製作更相似的電影,但關於我家人的真實故事將需要很大的勇氣。」一旦重憶過去、化為創作時,必會有所挪動、變易、詮釋。導演如此看待、塑造「The Fabelmans」,最終化為藝術與自由的辨證。這長長的故事在雙親死後多年,才以這樣的形式完成──當山姆有機會遇到大導演約翰.福特(John Ford,大衛.林區David Lynch飾),得到對方這樣的提示:
「地平線在上面,很有趣;在下面,也很有趣;但在中間就很無聊。」
當被趕出去的山姆走到室外,手舞足蹈地奔向片廠時,我們可以看到原本在中間的地平線做了趣味的「調整」──《法貝爾曼》在整理、召喚、重構家族記憶之後,最後剪輯呈現的,除了對父母的愛恨、對藝術的執著,想必更是從內心的孔竅放映而出的、對所愛的一切最真誠的傾訴吧。
將《法貝爾曼》推薦給藝術創作者、喜愛電影的影迷,和所有認真努力的影業從業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