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一答
一片片的落下
卸走了繁華、容姿,和棲身的枝椏
輕靈的一躍,它仰臥在喧囂之上
然而
喧囂掩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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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她……跟爸離婚後跟瘋了一樣,說我不愛她,跟爸一樣都要拋棄她。」
屋裡很安靜,或者說壓抑,只有棉被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著一深一淺的呼吸。他靜靜的聽著,不太想打擾對方,只是點點頭作為答覆,可恍然間他又想起委託人未必看得見,才正想出聲,委託人的呼吸卻倏地變得平穩,似乎是硬是讓自己平靜下來了。
他也沒想著再去攪亂對方,無聲的吸了口氣後繼續聽著。
「媽一直說我是她的驕傲,我考全校第一她很開心,一直說我是她的希望。」
「而且他們也只有我考第一的時候會在一起,也不會吵架,會帶我一起去吃飯,我每次都希望爸可以待久一點。」
說著,委託人吸了下鼻子,聲線變得有些混濁。「可是最近、我好像沒辦法再考好了,班上大家都很厲害,我如果不努力我就會被超過,像這次考試,第二名成績跟我只差一分,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但我媽還是覺得不行,說這樣讓她怎麼去面對爸,但這樣子不就是、不就是——」
他聽著,有些淡淡的哀傷,了然的接續下去。「你覺得你媽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來跟你爸證明,沒有他你們也過的很好。」
「對!可是、可是我覺得……」委託人的嗓音先是激動,後又慢慢弱了下去。「我也想要他們和好,但是、我覺得,我沒辦法一直這樣。我一直很怕被班上其他同學超過,這次只差一分是因為剛好手寫加比較多,但如果以後怎麼辦?」委託人又吸了下鼻子,聲線又顯而易見的壓抑起來。「如果我沒辦法再考第一了,他們沒辦法和好了怎麼辦?」
隨後傳來的是沉悶的嗚咽聲和斷續混濁的吸氣聲,在這個因為黑暗而微微收攏的空間裡瀰散開來。窗外熾白色的路燈燈光照不進空間半吋,視線甚至只能看見微微發亮的輪廓,他有時候不禁想,如果那些哀傷的人只能看見這種景象,用著模糊不清的視線跌跌撞撞的走著,最後摔的一身傷,或許也不能怪他們找不到幸福。
「把這個喝了,就能慢慢好了。」他拿過放在一旁床頭櫃上的馬克杯,熱的巧克力牛奶,牛奶的量加了兩倍,上面擠一些飄浮奶油。他刻意擠的多了一點,還在上面插了幾塊奶油餅乾,不希望委託人喝到一絲一毫的苦味。他感覺對方似乎輕輕接過了,也緩緩放開馬克杯的把手,但沒聽見預想中的,馬克杯輕放時會出現的,彷彿敲擊玻璃的聲響,還是讓他的心情微微的沉了下來。
「你想好了嗎?」他怕自己會後悔,趕忙問了一句,語氣甚至還帶了點希望委託人能放棄的焦急。
但委託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只能聽見幾個平穩的呼吸聲過去,委託人的嗓音又變得清晰起來。「我媽媽她……還有我爸,他們會記得我嗎?」
聽到這話他靜了下,對面委託人似乎也害怕著他的回答,屏住呼吸等待著。隨後,他輕輕帶起微笑,最後用他所能做到的最為平穩確信的聲調回答:「會,他們會一直記得你,那些所有你身上最好的事情,只要記住這些,他們就會變得很幸福。」
委託人又安靜了下來,他也不再多說什麼,留給委託人自己思考的時間。不久後,他便聽見奶油餅乾被咬斷的聲音,像挖開一塊綿軟的沙土,露出裡面埋藏著的東西。隨後又聽見幾聲長的呼氣,緊接著是啜飲的水聲,他聽見對方連續喝了好幾口,伴隨著那不知是滿意的嘳嘆還是鬆了口氣的嘆息,那頗有些早熟的稚嫩聲調終於帶著點孩子氣的說道:「……好甜。」
他笑了下,對方彷彿也笑了。這種時候他總會能真正感受到有個東西正在流逝掉——不是玩手機玩太久才發現天亮的那種時間流逝感,也不是上課感覺度日如年的那種焦躁感,而是真真切切的,有個東西要在這裡凋亡了,像人類的蹼、蝌蚪的尾巴,還有那些沒有人在意的皮膚皮屑。
「你覺得怎麼樣?」委託人喝的很快,還不到兩分鐘,他就沒再聽見液體被吸入的聲響了,只剩下一沙一沙的,嚼著奶油餅乾的聲音。
「我喜歡,我媽都不準我喝。」委託人說著,聲音有點含糊不清。大概率還是有點苦吧,嚼的速度像是再也吃不到一樣,也像是個因為嫌棄藥太苦連忙吃顆糖清嘴巴的孩子。
「喝完就睡吧。」他又聽見棉被翻弄時發出的聲音,連忙循著輪廓接過杯子。「明天,就會慢慢好起來了。」
委託人沒多說什麼,窸窸窣窣的翻了好一陣子,他坐在一旁都能感受到棉被掀開又落下時的輕微風壓,隨之傳來的還有一陣乳香肥皂的氣味,跟淡淡的灰塵味混在一起。
「你看過很多嗎?」很快空氣的震動便停了下來,委託人前言不著後語的問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你應該看習慣了吧?」
也許是時間快到了,也可能是感到有點寂寞,不管原因為何,他還是很訝異委託人會再跟他多聊兩句。
「我不知道,你說的習慣是指不會有任何情緒嗎?」他苦笑了下,沒有牴觸跟委託人繼續談話,從那泛著光暈的形體找到了頭的位置,手伸過去輕輕的撫著,像在哄著孩子入睡的家長。「如果是這樣,那我一直都沒辦法習慣。」
「為什麼……?」委託人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呼吸也慢慢變得均勻綿長,他緩緩的撫弄著對方的頭髮,掌心能感受到委託人的身軀正在鬆弛下來,緩緩的停止了動作,從皮膚、肌肉、神經,一點點的失去功能。他也沒再回答對方的問題,另一手緊握著還稍稍留有餘溫的馬克杯,聽著對方的呼吸變得輕盈,再變得虛幻,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直到馬克杯的溫度完全消失後,他才願意站起身來,打開房間的燈,準備收拾離開。
「喀」的一聲,暖黃色的燈光散落,房間裡的黑暗瞬時就被驅散開來,那些看不清的影子變成了疊滿參考書的書桌,充斥著外文書籍的書櫃,隨意放在地板上的書包,以及藏在衣櫃中的螢幕破裂的遊戲機。他又往床上一看,藍白方格的被單下是一張年輕的臉,嬰兒肥的臉頰,眼尾有點下垂,鼻樑稍塌,可鼻頭的形狀很好看,嘴巴因為睡著而微微撅著,看起來有點傻氣,也給人畏縮的感覺。他想起對方對他說的最多的是對不起,說是不好意思麻煩了他,就連留給自己父母的信,開頭也是一句對不起。
他將男孩留下來的信放在床頭櫃上,上頭黏著一朵朵藍色的小花。這是委託結束的證明,每個向他委託的人最終都會得到這些花,這是他的祝福,但某方面來講,這或許也是種詛咒。
他戴上乳膠手套,把男孩喝完的馬克杯拿去廚房清洗瀝乾後,又回到房間把男孩的棉被拉整齊了點。做完這些,他才慎重的在男孩床邊半跪下來,輕輕的往再也不會不幸的男孩額頭上印下一吻。
「晚安。」他有點不捨的笑了笑。「祝你有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