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周末參訪台灣朋友的日內瓦畫展開幕。行前規劃許久,主要是瑞士消費甚為可怕,最簡單的陽春旅館,一天三、五千台幣起跳,本裹足不前,但忽然發現一晚不到一千五的新開張青年旅館,雖然這把年紀還要跟年輕人擠六人通鋪,還是厚起臉皮,規劃起周末的日內瓦周邊行程,其中,尤其包括一個長期願望的實踐 ── 拜訪新浪潮影人,高達(Jean-Luc Godard),其最後居住地,瑞士小鎮羅勒(Rolle)。
一到達日內瓦車站,發現瑞士消費名不虛傳,若法國物價為台灣乘以二,可讓人叫苦連天,瑞士則乾脆不囉嗦,台灣物價直接乘以四,公車一趟一百台幣,捷運坐一站兩百,速食店普通簡餐五百,中國餐館的(無味)炒飯,比美超市冷凍食品,需要六百。整個人可說沉浸在一種訝異與放棄的狀態。
展覽開幕遇見的瑞士朋友,竟然就住在羅勒附近,小時候的家醫,還是高達的父親,小兒科醫生老高達,醫生當時就感嘆,他那個(不肖)兒子,跑到巴黎去拍甚麼(鬼)電影。然後這個(不肖)兒子,在巴黎成為世界級大導演,在功成名就之後,竟洗盡鉛華,回到故鄉小鎮,永久定居。高達作為一個怪藝術家,這樣不按牌理的狀態轉折,可能對小鎮當地人,都是一個不解之謎。
參觀羅勒之時,好運又碰到住在附近的瑞士朋友,一起坐在高達常去的咖啡館,聊這個神秘人物。這間咖啡館極為日常,為任何小鎮居民都會來的親切小店,高達住的地方即在一百公尺之內,他幾乎每天都會坐在平民咖啡館,看他的報紙,沒人(敢)打擾他。
在這個依山傍水、花香鳥語的瑞士小鎮,居民看到的高達,卻是可能是一個怪老頭,直接可用法文「invivable」這個字形容,意指「超難相處」、「無法共同生活」。他最後的伴侶,同為前衛導演的安娜-瑪麗·米耶維勒(Anne-Marie Miéville),常常受不了高達,尤其他最後要求,以協助自殺結束生命,宛如他獻給所有人,一個最後可怕玩笑,一道生命難解謎題。
這個周末之旅,我遇到全是100 %下雨機率的糟糕天氣(我到達之前,離開之後,預報都顯示陽光普照、風和日麗)。不只是那種全天綿綿細雨,還有不時閃電打擊,落起冰雹。然而既使在這種(鬼)天氣,瑞士友人竟然還開車,帶領參觀高達的生活區域,不僅是羅勒小鎮周邊,還有旁邊小城,尼永(Nyon),高達每天通勤上學的地方,一切都是瑞士最標準的生活狀態,依山傍水的健康自然,辛勤工作的人生價值,與清教徒毫不張揚的務實精神。
然而在這種(鬼)天氣之下,瑞士小鎮不再是明信片上的人間仙境、天堂樂園,一切卻都是灰濛濛一片,持續陰冷潮濕的氛圍,才讓我想到高達晚期的影片,絕大多數即在他的家鄉小鎮拍攝,如2014年3D奇片《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age),高達異想天開,以三個人的拍攝團隊,用兩台市面上即可買到的數位相機,在家門口拍起3D電影,呈現的人人稱羨、宛如天堂的瑞士樂土,即永遠是這樣灰壓壓的朦朧一片,呈現出一種藝術家的誠實視野-拒絕美化,赤裸面對所有衝突。
高達晚期的藝術家視野,首先呈現於器材之上,高達晚期特意使用所有人都可得到的普及裝置,如數位相機還是手機,以人人可得最平凡器具,拍攝所謂菁英藝術作品(如此篇所附照片,背光、黑影、灰調,即是高達晚期的影像實踐)。高達晚期影像,與其追求最高畫質、濾鏡美化、軟體調光,高達企圖達到的是,卻可能是最低畫質、最爆反差、最刺眼顏色,所有可以稱為「影像醜化」的方法,可說為一種【手機時代的陌生化】,於億萬影像氾濫的元宇宙時代,無限光鮮未來發展中,主動呈現一種最低科技與影像醜化,呈現與時代漂亮價值的高度反差,作為一種尖銳對比、持續抗議與終極挑臖。
如此最平凡器材選擇,可以連結到其不斷挑臖的題材選擇上。高達從中期到晚期,即自主放棄所有漂亮的說故事方法,若其1960年第一部長片《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有一個不按牌理、卻可以講述的精采故事(後來還改編成好萊塢電影),中期敘事越來越叛逆、不斷自我解體,到了晚期如《告別語言》,我們甚至無法講出,發生了什麼故事,看到什麼傳統意義上的劇情。
然而我們卻可從這樣「無故事電影實踐」,見證高達長期發展一種「反敘事」,持續反對菁英成功社會,不斷製造的英雄敘事,秘密灌輸的因果邏輯,反對資本主義價值無限上綱,如此宛如清教徒的工作、金錢信仰,建立一種無所不在的宰制體制,其於地球上最極致的發展,就是以銀行金融業,三百年致富的瑞士,就是高達生長的地方、叛逆的對象、面對的場域和死亡的所在。
高達自始自終處理自身命運,挑臖金權社會無限發展,最後以人人可得的平民手機,創造一種「高達厭世灰」,讓我們看到資本主義天堂,瑞士的另一種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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