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電影筆記〉2019年訪談
📽 高達八十模式:極簡貧窮團隊
高達《影像之書》(Le Livre d’Image, 2018)為非常不典型的電影,雖以爆裂影像與碎裂敘事,驚艷(還是驚嚇)坎城正式競賽,並獲得(觀眾和導演都覺得奇異的)特別金棕櫚,高達堅持不上正式院線,而在2018年四月於藝術電視台Arte 首映,並於其網站免費放映八周,更於2019年十月,與前衛劇場Nanterre-Amandiers合作,展出以《影像之書》為主軸的藝術裝置,〈電影筆記〉最新一期十月號,便以此前衛展覽的機會,展開其三十多頁篇幅的【高達專題】,其中包括高達本人難得的十一頁訪談,與《影像之書》之兩位合作者(Nicole Brenez和 Fabrice Aragno)和展覽策展人(Philippe Quesne)之深入訪問,外加兩篇《影像之書》解析/影評。這個專題不僅讓我們更了解這部驚人奇片,更讓人見識這個曠世鬼才的創作模式。
今年八十九高壽的高達,歲月歷練並不見得讓他圓潤優雅,而反而以一種新資本主義時代的爆走老人姿態,不斷創造驚訝。在《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 1960)邁向六十周年之際,這個鑲嵌在全球影史、獲獎無數的傳奇頂尖導演,近年來卻在大大小小的訪問之中,不斷透露出一個荒謬卻現實之情境:叫窮。就算六十年拍了上百部作品,高達電影能賣座的可能只有三、四部(連其最有商業潛力的《輕蔑》Le mépris, 1963、《狂人皮埃羅》Pierrot le Fou, 1965 都賣得不好),雖橫掃世界頂級影展,高達卻把他新近拿到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給「折現」了;這個藝術殿堂導演不忘在電視訪談中宣示,若中樂透,他就不拍片了。我們或許可以慶幸(高達還沒中樂透),近九十的高達,仍然在不管經濟或生理條件之困難重重下,如何繼續製造驚世影像。
高達從《電影社會主義》(Film Socialisme, 2010)邁向八十歲之後,似乎越來越有意識地朝向極簡,朝貧窮創作模式邁進,若說《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age, 2014)雖全部為加導演共三人工作團隊拍攝3D,但整部影片仍為實景實拍,到了《影像之書》,實拍的可能只有開場,高達在自己書桌上拍自己的手,其餘整部作品都是過去電影檔案的蒙太奇。阿杭諾(Fabrice Aragno),自《電影社會主義》以來,變成高達名副其實左右手,包辦製片/攝影/燈光/收音/剪接,在〈電影筆記〉訪談中表示:「他尋找不依靠團隊的方法,就像畫家可只以他的手,全部掌握。」 阿杭諾結論道:「對他而言﹐如果所有可以在他的廚房完成,這就是一種純粹的書寫。」高達於是以其自覺的貧窮極簡,在新資本與好萊塢電影宰制的當代,持續興風作浪。
💣 高達戰鬥隨筆:「戰爭重複著戰爭」
《影像之書》可說接續高達於世紀末以十年時間、製作的八部中短片《電影史》(Histoire(s) du cinéma, 1988-1998),探討戰爭與電影的千絲萬縷的歷史/政治/美學關係,更有甚者,《影像之書》或許更為極端,走得更遠,高達試圖引用/誤用/挪用人類千古的經典,如聖經、摩西五經和可蘭經,探索尤其在阿拉伯世界發生的綿延戰火,以人類的影像,不管是文學想像、藝術造型還是攝影機的影像,檢視文明之間的相異衝突與可能交流;我們可說,高達從《電影史》中連結百年影史與兩次大戰,至《影像之書》擴大思考,連接千年文明影像與當代全球爭戰。
若《影像之書》以故意粗糙爆裂的影像,嚇壞了受好萊塢灌養的全球觀眾,高達如何引用或誤用經典,更可能讓世界最博學的知識份子跌破眼鏡。以蒙太奇手法,影像為敘事電影光輝燦爛的戰爭場面,聲軌則為高達以其近九十、老而彌堅的鏗鏘緩慢語調,念著法國大文豪,約瑟夫·德·邁斯特(Joseph de Maistre)之文學經典名句:「戰爭完成永不間斷、生命自我毀滅之偉大法則」,「世界不過一個廣大的祭壇,所有深陷其中的人,無止境、無極限地被宰殺,直到被物質吞噬,直到惡的終結。」高達更不緩不急念出西方思想的經典名句:「戰爭於是是神聖的,於圍繞其中的神秘榮光之中,於我們深陷其中,同樣不可解釋的魔力當中。」幾句話似乎道盡文明霸權的勝利、後果與沒落。
如此對血腥戰爭的文明信仰可說在二十世紀達到最高峰,高達在〈電影筆記〉訪談中,侃侃而談他的歷史視野:「史達林每次只要說一個字,就有一萬人死掉。希勒勒一樣。」然而,高達雖於《影像之書》不斷蒙太奇血腥影像,思索著「戰爭重複著戰爭」,卻也一直提出相對辯證之微火希望,高達在〈電影筆記〉訪談,提出他如何挪用哲人沙特的方法:「辯證法就是在一切中,找到相對。」高達自己提出一個辯證的生活例子,「現在很糟/過去比較好/但現在或許沒這麼糟。」面對古今綿延的文明戰火,高達繼續引經據典:「即使我們毫無希望,這也不能改變我們的希望… 如同過去是永恆不變的,希望也是永恆不變的。」高達似想傳達,面對神聖戰爭永劫回歸之絕望中,無論如何,仍需保有星星火苗的「炙熱希望」,讓他最後再次使用一個猶太作家之語:「相信我,面對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我們永遠不夠憂傷。」
高達以如此巨大絕望和微小希望的相互辯證,參與《影像之書》之工作團隊、重要電影學者布蕾內(Nicole Brenez),即在〈電影筆記〉訪談中表示:高達的辯證蒙太奇,為一種反抗文明霸權宰制的方法,「影像成為一種戰鬥」,而他的電影不斷跳脫敘事邏輯範疇,實為一種影像的「哲思隨筆」(essai philosophique)。
高達瞥見天意:家犬羅西 🐕
電影學者布蕾內在〈電影筆記〉訪談中,認為這個新浪潮導演以近九十高齡,「發明一種ZAD(Zone d’Images au combat),『戰鬥影像區域』,與其說是防守,不如說是一種進攻與創作的模式。」布蕾內更直言:「高達的影像,為一種『非亞里斯多德理性世界』的嶄新思考素材」,也就是說,高達於《影像之書》,「提供我們一種反對邏格斯(contre le logos)之永恆激進戰鬥。」
若高達從《電影史》到《影像之書》,不斷批判文明影像,如好萊塢敘事電影,與文明霸權,如西方文化宰制,一體兩面的親密邏輯,高達更突發奇想,從《告別語言》開始,以其家狗羅西,作為反制西方邏格斯中心的開始。
家犬羅西身為高達最近兩部電影,一個「迷惘、溫和而開放」的重要角色,可說總結其歷年電影中,對文明社會邊緣怪角的喜好,如高達親自演出改編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Soigne ta droite, 1987),還是在改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KingLear, 1987),粉墨登場、下海演出之怪誕教授,更有甚者,高達於《影像之書》結尾,宣稱:「人人都想當國王,不想當浮士德。」換言之,這個新浪潮導演的終極夢想,似為變成反社會的詭異博士浮士德,而非消費社會光鮮亮麗的國王。他在邊緣角色,如白癡還是瘋狂博士,看見面對漂亮文明,一種不按規則、反其道而行之可能;然而,高達或許更在動物的自在中,如家犬羅西,瞥見跳脫人類邏格斯霸權的微星希望。如同〈電影筆記〉在訪談中,稱讚《影像之書》中一句很美的句子:「狗是唯一愛你比愛自己還多的生物。」高達回答:「這句來自詩人里爾克。我們常需要大作家,帶我們出走… 然而,我只要跟著羅西,就可出走。」
到了《影像之書》,高達的蒙太奇數十年演化,已經成一種減法,不怕負面性,如他新近最喜歡提到的蒙太奇公式:x+3=1,亦即三個影像,減掉兩個,成為我們看到的。然而,我們看到的影像最終是什麼?高達以近九十歲的歷練,給出《影像之書》的海報畫面,一張讓他魂牽夢縈的達文西繪畫,《施洗約翰》,以一根手指,微笑指著天,似乎瞥見一種和神祕生命和解的方向。
面對西方經典邏各斯中心論述,高達異想天開,回應以爆裂影像,發想文明影像的減法負面性,嘗試與自然產生彌新關係,試圖指向一種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