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沒有人和我一樣,用意思差不多,但語調差很多的發語詞,來稱呼媽媽與婆婆。我叫喚我媽,很簡扼,媽,一個字完結。偶爾有點撒嬌的意思,也感覺像找碴。
稱呼婆婆,我會仔細把第二個媽字的發音,從喉嚨的抽屜慎重拿出來擺好,媽媽。音律輕快,聽著像在喊親媽。
婆婆和我的人類圖合圖,是9-0的天衣無縫。也是逃不出彼此五指山的no where to go。我作夢都沒想到婆媳可以是這種組合,這的確解釋了我們第一眼看到對方的時候,那種微妙的投契感。
婆婆事後告訴先生,如果這個女生來做我的媳婦,我很中意。那天我的衣著,以我媽的形容,簡直是醜斃了,婆婆卻很欣賞當時流行的薄紗蓬裙,上面還搭了一件衝突感十足的短T。覺得我很有穿衣的個性。
面對短髮精悍、雙腿比我還細、完全看不出年紀的婆婆,我絲毫不覺得害怕或防備,許多和我婆婆打過照面的朋友,都替我緊張,「妳婆婆看起來超『欠咖』的,人又漂亮,妳行嗎?」
我想說,有甚麼不行。即使到今天,婆婆的精明,在我這裡都不構成威脅。同為2/4人生角色,我太懂得她的聰明,而不會解釋成精明。我們追求精緻、偏執得同文同種,貌似親和,但道不同、不屑瞎攪和。
從能量場的觀點,我身上的許多特質,滿足了她先天的空缺,比方我的創意快語、我的邏輯縝密,經常能協助她,更順暢無礙地在家族裡發號施令(是的,我婆婆的輪迴交叉,就是和我極有緣的『統領』)。那些從沒被家族長輩欣賞過的天馬行空,婆婆聽得津津有味,某段時間甚至變成她作畫的靈感來源。
而身為一個情緒權威的顯示生產者,婆婆對我的賦能,亦非同小可,有她在我身邊的場合,只有進度超前的份,絕不可能放任我老牛拉車。
我們之間,最深的羈絆,來自兩條家族通道的緊密接合,婆婆是資源在握的給予者,講究相互依存(19.1)。婆婆也扮演著與生俱來的家族典範(37.1),以十足的母親原型維繫家族關係。
所以,當我加班得太晚,她會替我等門。憑著敏銳的聽力,在我鑰匙精準插入鎖孔之後,立刻從沙發上的政論節目、韓劇重播中起身,為我熱好桌菜、新煮一鍋麵線。對,婆婆記得我所有怪異的口味偏好,研發出不少適合搭配乾麵線的菜色和澆頭。
這和我媽對待我的方式,截然不同。我媽曾把大門反鎖,抗議我太晚回家,將全家人的安危置之度外。更不會有專門為我準備的宵夜菜色。聽到我這麼晚還在弄東西吃,我媽只會說,「和妳爸一個樣,把自己弄生病了,最後倒楣的又是我。」
於是,還沒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在9-0的關係裡,我們之間的親密和互賴,讓我體會了另外一種形式的母愛。出門在外,常有人誤認為我們是親母女,我們也不會刻意糾正對方。婆婆有次甚至回答,「如果我有女兒,恐怕也不會比現在這個媳婦要來得更好、更親吧。」
就在孩子陸續加入後,這份黏濃,慢慢產生質變。日以繼夜,心裡多了一些擁擠得透不過氣來的障礙,無數潮濕的菌斑在其中濕了又乾。
我想最大的原因,是我終於也成為了孩子的母親,渴望以自己的原則(49.4),來建樹屬於我家的平台秩序;更希望能夠全權管理手中的時間與空間(40.4),偶爾讓自己喘口氣,不需要老是顧及家族的親密與圓融。
聽起來很忘恩負義,對吧?我之所以掙扎,因為始終無法跳脫家族的恩情意識。何況婆婆的付出,在我成為二寶媽之後,有增無減。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在盧小小甚麼,因為統領兩肋插刀的支持,替我維持家庭和工作的速率,我這艘愛之船才有辦法在家庭以外的世界,持續悠然自得、普渡眾生。
但回到家裡,那種家中秩序全不歸我掌控的統領,孩子幾點吃飯、洗澡、寫作業。衣服與碗盤疊放收納的方式。水果蔬菜的購買種類與頻率。每一件由婆婆幫我打理得好好的事,都讓我抓狂。
有陣子,我覺得自己落入極端狂躁而低潮的情緒。又不敢言明或爭取,怕傷了老人家的心,更怕有天控制不住自己,會說出玉石俱焚的忤逆言論。
9-0關係磁場的奧妙,是兩人走不出去,別人走不進來。愛得多麼無猜,窒息也會排山倒海。我的土星議題40.4,展現在原生和婚嫁家庭中,一直是換湯不換藥的申論和應用題。如何以自己的方式,向家族表達和回饋愛?不是逃離,不用苦幹,也不必隱忍。
啊,好難好難。
某天,我的心靈導師跟我分享了一個故事,來自她有大智慧的婆婆。她們的婆媳關係亦十分融洽,旁人討教秘訣,她婆婆舉重若輕地回答:「我只是把媳婦當成自己的孫子啊。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拿出疼孫子的心態,來寵媳婦就好。」
反之,做人媳婦的,也不必把婆婆看成婆婆。「老人家、孩子性。把婆婆當成阿嬤,阿嬤就是拿來撒嬌和賣乖的,多說幾句軟話,事情也會軟化。」
一語驚醒夢中人。
正因為視婆婆為另外一個媽媽,我對她反而生出了諸多期待,期待以她當年欣賞我衣著的開明,將家族自治權交還到我手中。我竟忘了,她的19.1和37.1,如此根深蒂固,左右著她的價值觀,代表了她有時操之過猛的暴衝力,她也同樣渴望著我對她的需要,因而不斷深化母親的角色行動。如同多年前的每一個晚上,我吃到不同樣式的滿桌好料,都會發自真心對她發出讚嘆:「喔。媽媽,史上最好吃耶,有媽媽真好。」
不像現在,我總是冷靜地說,「媽媽,這個我來就好」。和擔憂我失去自主權一樣,她害怕著自己不再被我需要。
我想,婆婆也許很想聽我再撒嬌、賣乖一次。既然我們無法依賴外人的介入來解套,那我們唯有放下本位的期待,再度信靠著對方,先疼寵著對方,當我們的需求都被滿足,相信無間的關係裡,終會得到各自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