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二・紫塞三更 (5)

成德等二十人在寧古塔將軍衙署歇宿兩夜，第三日尚未破曉便出寧古塔城，沿黑龍江支流一路向北。他們奉康熙口諭，喬裝滿洲平民秋狩，一路向北偵查，不作侍衛打扮各自穿著，在枯草雪原上格外繽紛。

成德馳馬在前，直往西北。日出時分東方極為耀眼，他在馬上側頭逆光相望，忽聽左側有人開弓，回頭一看，是御前二等侍衛艾林阿向江畔一隻紫貂放箭，那羽箭簌一聲插入戴雪硬土，雖未命中，其餘人看箭勢力道，都轟然叫好。

成德見紫貂鑽入枯草，依舊有機可乘，立刻雙手鬆韁，左手持弓，右手從腰間箭筒抽出羽箭，上弦拉滿弓便放，那箭破空而去，倏一聲沒入草叢，離紫貂僅有數寸，眾人叫好聲中，成德弓交右手，左手持繮調過馬頭，這一轉身，突然晨曦如流水，在雪地激起強烈反光，他取箭上弓時略微側頭避光，眼中看得分明，左手一放，又是一箭射向草叢，霍然聲響，正中紫貂頭顱。眾人大聲喝采，拿弓背在腰間佩刀鞘上敲出聲響，成德放下右手硬弓，左手拉繮勒馬，對艾林阿笑道：「艾林阿，射在頭上，這紫貂皮可以獻給大汗了！」

艾林阿聽成德要把這紫貂算作他的獵獲，心中大喜，在馬上對成德拱手道：「謝過哥哥！」隨即拉繮調頭去撿那紫貂。

烏雲珠見艾林阿無端得了一隻紫貂，對成德笑道：「哥哥也讓我一隻罷。」

成德向烏雲珠一揮手，笑道：「我們二十人裡，艾林阿最年少，功勞略薄，我先幫他一些，好教他放心，差事才好辦，你來湊甚熱鬧？你是百步穿楊神射手，哪裡需要倩人捉刀？」

吉蘭泰在旁笑道：「烏雲珠百步穿楊是真，可左右開弓準頭不及成德。」又對成德笑道：「你別是燈下讀書多了，眼神不濟，才沒能百步穿楊？」

成德見艾林阿撿了紫貂回來，便又策馬領頭向前，笑道：「眼神不濟不能百步穿楊，左右開弓反倒有準頭？」

一行人說說笑笑，向北游獵，沿途勘查地勢，比對地圖，向晚時分，眾人合力在樹林邊緣搭起氈包。艾林阿在帳外升起火堆，搭起架子，將乾糧放在一塊大石上，抽出腰間匕首，就著火堆料理白日獵獲，烤來加餐，同時靜觀平原盡處落日餘暉。成德從帳內出來，見他一人站在火旁，一手叉腰望向遠方，便上前搭肩問道：「一個人想什麼？」

艾林阿道：「沒什麼，看景緻，也想想差事，這一路可真遠。」

成德與他一同眺望，只見大江之外，平原一望無際，好開闊氣象，頗能一掃胸中鬱結，只不多時日光消散，這個時節不免又是徹夜霜雪。正想著夜間薄涼，忽覺胸口疼痛，咳嗽起來，艾林阿忙問道：「哥哥要緊不要？」成德拿袖子在嘴上一按，微笑道：「一時給寒風嗆著，沒事。你還顧你的烤肉罷。」語罷拍拍艾林阿肩膀，自己進帳去了。

他在軟榻上坐了，檢視左手馬蹄袖，果見有一道血痕，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心想，今年初護駕春巡到寧古塔，也曾著寒嘔血，不想四月如此，八月又復如此，雖然之後並無大礙，但胸口不時悶痛，總是令人不安。他將兩手馬蹄袖折起，遮掩血跡，又拿來一件皮襖蓋住胸腹，在榻上躺倒，閉目休息，半晌覺得精神恢復，又坐起身，恰好艾林阿探頭進來喚他吃飯，便答應著起身出去。

他到外頭一看，吉蘭泰手中拿一張寧古塔駐防八旗屯墾圖，眾人聚在他身邊，一邊就著火光大快朵頤吃肉，一邊在那圖上指點議論。

吉蘭泰見他來了，便道：「成德，昨日已探明了，若照我們探到的屯田數量，比這圖上畫的還多，有些是新墾，就算扣掉新墾，以戶部給的法子來算田禾收成，巴海上報的數量也少了四五成，未免差距太大。可秋收已過，我們無法查看收成。」

成德道：「真要核實，糧有糧倉，不會因為秋收過了就查不了，可我們無權開倉驗糧，再者主子也不許我們明著來。見不到糧，卻見得到倉，清點了倉，應當可以把糧算個八九不離十。」

吉蘭泰笑道：「這倒好，這一趟回去後，我們在城裡晃悠，幾日備妥一圖一摺，從寧古塔驛遞回去。這倒不是急務，三百里驛遞足夠了。」

眾人附和聲中，成德卻端著下頷思索，烏雲珠便問道：「怎麼，有何不妥？」

成德道：「之前左都御史和吏部尚書聯名參劾巴海，要撤職削爵議罪，主子壓下來了。我怕我們這一明白回奏，數目差距太大，六部嘩然，主子壓不下來。但眼下寧古塔不能換人，要換也得和斡羅斯打完再換。」

烏雲珠道：「可沒有為寧古塔將軍欺君的理。」

成德道：「正因為不能欺君，才得設法只報給主子。普通摺子遞進去，部院大臣都會知道，三百里驛遞恐怕不成。」

吉蘭泰道：「就算加急軍報，先到主子那兒，之後還得到兵部，密旨豈不馬上捅穿？」

艾林阿從旁插口道：「方才吉蘭泰哥哥說，寧古塔田禾不是急務，既然如此，待我們回京，私下備陳大汗，不是乾手淨腳？」

烏雲珠笑道：「怎的，早晨一隻紫貂便把他弄機伶了？」

成德微笑點頭道：「艾林阿說得不錯，田禾之事我們大可返京面陳。索倫局勢也是一樣。若情勢緊張，我們就兼程趕回寧古塔，由巴海拜發六百里加緊軍報，我們二十人軍前效力，受他調度。若探得情況不嚴重，就由我們回京奏陳。」

吉蘭泰笑道：「我也來出個主意：不論遞摺子不遞，咱這趟離家久，總要寫封家書，真要有事，咱給恭親王寫家書，正經事寫在裡頭，他是參贊軍務和碩親王，幾步到了紫禁城，與他汗兄關門說話，真正萬無一失！」

眾人哈哈大笑，復又商議正事，一邊吃著烤肉。成德見艾林阿全神貫注聽眾人議論，便坐到他身邊，問道：「怎麼，這樣認真？此番也想立功？」

艾林阿點頭道：「當然，回去對主子才有交代。只是一想到得和斡羅斯人打照面，還是心裡打鼓。」

成德想艾林阿尚未及冠，身手雖好，畢竟經驗不足，不宜置他於險境，便在他肩上輕拍兩下，說道：「你別擔心，我和吉蘭泰哥哥商量過了，到雅克薩圍獵由你殿後，一旦出事，以後為前，由你領路，兼程趕回寧古塔報訊。此地極北邊疆，杳無人煙，真到緊要關頭，以報訊為第一要務，我許你見死不救。」

他見艾林阿滿臉詫異，便在他臉上輕拍一下，說道：「主子跟前當差，你就記得一件——辦好了小事是你份所當為，辦好了大事也是你份所當為，只有不大不小事才有轉圜。數日後倘若真在雅克薩出事，你能不能回寧古塔報訊，可是緊要軍國大事，辦好了沒人賞你，辦砸了便是貽誤軍機，殺身之禍。我讓你殿後，方便逃命，可身上干係匪淺，你千萬小心謹慎。」

艾林阿怔怔聽了，點頭答道：「謝哥哥教導，艾林阿記得了。」

成德微笑起身，也到火堆旁吃烤肉，聽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差事，偶然間一抬頭，只見火光雖盛，卻遮掩不了漫天星斗，璀璨銀河蜿蜒迤邐，與黑龍江天際匯流，如此壯闊綺麗風景前所未見，不由得看呆過去。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