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你?」我嗤笑一聲,冷冷抱住了雙臂,「除非把你那條魚尾巴剁下來給我熬湯。」
第二天,E07邁着兩條新腿不自然地走了進來,死死扣住我腰肢,一勺奶白魚湯喂到了我嘴邊:「來,喝。」
我嫌惡地躲開,任那魚湯潑溼了衣襟,他卻不容拒絕,又舀了一勺,連湯帶肉,硬生生塞入我口。
我本不想喫的,可那味道該死的鮮美,入口即化的肉順着喉管翻滾而下,一去滔滔,不肯回頭。
「喫了我的肉,就是我的人了呢,笙笙。」
雄性人魚看我的眼神那麼貪婪,宣示着渴望和佔有。
1.
E07,一條成年雄性人魚,我們實驗室最寶貴的研究對象之一。
人魚的歌聲有強烈的致幻效果,他可以通過歌聲干擾甚至短暫地控制人的心神。
所以從前關押他的實驗室裝有三層隔音材料,出入需要佩戴專業耳塞。
實驗需要用到他的體細胞和生殖細胞。
取生殖細胞的操作,其他的研究員都失敗了。
發情的雄性人魚力大無窮,好鬥、暴躁。
教授派我過去的時候,我的手指都在顫抖,手心溢滿汗水。
但當我靠近水族箱的時候,他的瘋狂掙扎和攻擊行爲戛然而止。
我在那一瞬間隔着玻璃被他眼神鎖定,艱難地嚥了咽口水。
那雙眼是藍綠色的,絕美,妖異,迸發精光。
下一瞬間,我被凌空躥起的人魚猛然拖入水中,壓在缸壁狠狠親吻。
水溫冰涼,水花拍在身上生疼生疼,人魚尖利的牙齒在我脣上流連,汲取了我所有的氧氣。
我幾乎在絕望中窒息的瞬間,他反過來給我渡了一口氣。
憑藉這僅有的、珍貴的氧氣,我艱難睜開眼,隔着水模模糊糊看見不遠處伸進來一隻捏着試劑管的手,卻被人魚察覺,他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巨大的鐵尾狠狠將之抽飛。
他顯然想對我做些什麼,卻又不得其法,進一步動作之前,砰的一聲,捱了一麻醉槍。
開槍的是我男朋友牧廉,他急急奔來拉開人魚,解救被困在水缸衣衫盡溼的我,卻沒想到麻藥雖起效了,卻又沒完全起效,他尚未將我完全拉出水面,就捱了尚未完全昏迷的人魚狠狠一爪,前臂一片鮮血淋漓,將缸中水染得一片通紅。
出水的瞬間,我低頭去看那人魚的眼睛,那是一雙野生動物獨有的野性、殘暴、不甘的眼睛。
生殖細胞獲取失敗。
2.
「你怎麼樣?」
牧廉全然不顧自己鮮血淋漓的胳膊,只架着我的肩膀,將我被水打溼的額髮捋到臉頰後。
我低垂着眼搖了搖頭,可他看見我紅腫的嘴脣,面色變得很難看,喉頭滾動了幾下,轉頭去看那人魚的時候,下頜線狠狠緊了緊。
人魚被注入了過量麻藥,仍然處於昏迷之中,手卻仍死死扒着缸壁,保持着一種挑釁的姿態,看得人觸目驚心。
「把自己清理乾淨,然後到小會議室來開會,」禿頂的白人教授鷹一樣的棕色眼珠冷冷地看着我們,不辨喜怒,「以後儘量剋制,不要將個人情感帶入到工作當中。」
牧廉尷尬地鬆開了我的肩膀,點頭應是,把胳膊伸給護士,讓對方幫忙處理他流血不止的傷口。
我則回了更衣室進了浴室,將外套狀似無意地搭在門上,擋住了鑰匙孔裏的攝像頭。
頭頂花灑落下溫水,沖洗着我被人魚弄得滿身的溼漉黏膩。我輕觸着自己的身體,身上彷彿還殘留着人魚的手溫涼滑溜的觸感。
耳邊迴盪着入水的瞬間耳塞也堵不住的人魚喉間盪出的求偶的音波。
魔音繞耳。
3.
會議室裏,大屏上顯示着人魚下半身的核磁共振影像。
「人魚的生理結構與絕大多數哺乳動物有顯著不同,並不適合電擊法,」教授推了推眼鏡,「生殖細胞獲取需要在他清醒且喚起的狀態下進行。之前他曾經對那笙的體味表現出比較強烈的興趣,如此看來我們可以嘗試使用擬態,讓女研究員穿上人魚服裝潛水進行嘗試……」
「我願意試試,教授。」金髮碧眼的白人美女凱瑟琳撩了撩自己的頭髮,脣邊掛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我的豐富技巧,不僅適用於潛水方面,還有……您應該明白的。」
教授冷淡地撩了撩眼皮,轉向了我,棕色眼珠在我臉上逡巡。
我坐在會議室的角落,竭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可教授看向我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還是聚集在了我身上。
我尷尬地笑了笑,正準備回答,牧廉已經擋在了我面前:
「她很累了,還受到了驚嚇……」
我偷偷握住了牧廉的手,安撫地捏了捏,又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話。
牧廉轉過臉看向我,滿眼焦急。
教授卻在此時開了口:「凱瑟琳先去試一下吧,如果失敗……那笙,你就是我們實驗室唯一的希望了。」
凱瑟琳衝我擠了擠眼睛:「不好意思,又要捷足先登了。」
她是牧廉的前女友,這話多少有點一語雙關。牧廉顯然也聽了出來,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了別處。
我只是縮緊了身上的披肩,衝她露出一個蒼白的笑,表示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她覺得充滿刺激的與異族水生物親密接觸的戲碼,對我而言只是充滿恐懼的陰暗體驗。
凱瑟琳自信地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沒人想到她將會在幾小時後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更沒有人能想到,蠱惑凱瑟琳摘掉了耳塞並用歌聲致幻,讓她爲他開了門、關了監控的雄性人魚,當晚會出現在我家裏。
「別動,」人魚的學習能力強大到驚人,他說出口的人類語言並不自然,卻優美而流利,「我……不想傷害你。」
生着尖爪的長指捏住了我的喉頭,指甲輕輕抵在動脈,每一次血脈的搏動,都在向我傳遞危險的氣息。
「你想要什麼?」
「你說呢?」
人魚不答反問,押着我來到了衛生間的鏡子前。
鏡中少女被高大而俊美的人魚輕摟在懷中,碧色長髮和黑色長髮深深糾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4.
人魚憑着本能抱着我,在我後頸狠狠嗅着,似乎想尋找什麼並不存在於人類身上的腺體。
我被他的尖牙弄得寒毛直豎,忍不住抱住了他的手臂,他乾燥了的皮膚觸感爽滑,手感非常舒服。
他的手剛剛撫上我的腰側,「砰砰砰」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人魚全然不理,想要繼續,我卻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他的手:「一定是牧廉,一旦他發現了異常,會……會帶人來抓你的!」
人魚輕輕皺起了眉:「什麼是牧廉?」
我僵硬地笑了笑:「牧廉是我的男朋友,就是……今天打了你麻醉槍的人。」
人魚的臉色倏然沉了下去,陰鷙的雙眸掃向了門口的方向:「我要他死。」
「他……可能有武器!而且,不能再出命案了。我們實驗室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贊助的,他們有核彈、氫彈等一切威力無窮的殺傷性武器,如果他們的軍隊來了,這個地方會被夷平的。」
人魚簡單的腦子似乎難以消化這麼複雜的信息,他歪着頭想了想,最終反問我:「你現在要怎樣?」
我說:「我要去開門,我會告訴他沒有異常。我保證我不會把你在這裏的事情說出去的。」
人魚懷疑地看着我,好半晌,終於挾持着我走到了門前,緩緩把魚尾掃到了身後,捏着我背後的衣服,示意我開門。
我想反駁,背後的手便倏然一緊。
敲門聲愈發急促,我只能將門打開了一條縫,低垂着頭,任下垂的長髮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有事嗎?」
門外果然是牧廉,他伸手來推門:「身體怎麼樣?」
人魚死死頂在門後,他推不開的,我只能趕在牧廉發現異常之前伸手一攔:「有話就在這裏說吧。」
牧廉的動作一僵,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道:「出了命案,我擔心你的安全,也擔心你一個人住會害怕,所以……」
「我沒事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這麼多年了,都習慣了。」
牧廉探究的目光向內望去:「門都不讓我進嗎?」
這一瞬間,背後抓着我衣服的人魚緩緩鬆開了手,我剛剛想鬆一口氣,他的手就鑽進了我衣服。
我渾身一僵,一聲悶哼從脣邊溢了出來,牧廉察覺到異常,關心道:「笙笙?」
人魚的手一寸一寸順着我的脊椎骨爬了上去,我咬住了脣,卻在這一瞬間透過門縫看見了牧廉手裏的麻醉槍。
靜默片刻後,我猛然抬起了頭:「你自己做過什麼,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牧廉的臉一下子白了,嘴脣顫抖着,慌亂地想說些什麼,我卻沒有給他說出口的機會,在人魚尖利的爪子觸到我內衣搭扣的瞬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5.
「停,」講到這裏,我一把推開E07,「你騙人。」
E07歪着頭,強勢地將我重新摟回了懷裏,藍綠色的眼睛漫不經心地看着我:「哪裏騙你了?」
「牧廉是我男朋友,是我最愛、最信任的人。我怎麼會爲了一個實驗對象,一條几乎陌生的人魚,而欺騙他,趕走他?這中間一定遺漏了什麼,你一定用你的歌聲對我施展了幻術……」
「牧廉?」E07的臉倏然沉了下去,下頜驟然繃緊,眼裏似有火焰燃燒,「他也配?他把自己的腦袋擰下來給我當馬桶,我都嫌臭。」
「你怎麼能這樣說他?」
「你怎麼敢一再在我面前提他?」人魚猛然將我撲倒,雙手高舉,整個人逼迫過來,溫涼的呼吸噴在我的面門,「你是我的,笙笙。不要忘記,也不能忘記。我應該學着把你的身體也改造一下,標記你,讓你永遠爲我所有……」
「你不要這樣……」我艱難地掙脫他的鉗制,雙手推拒着他,「我不屬於誰,我屬於我自己……」
「我也可以屬於你,笙笙,」人魚緩緩抬起了頭,藍綠色的眸子極盡妖冶,勾魂攝魄,「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糾纏,從生到死。」
永遠糾纏……
從生……
到死……
我捂緊了耳朵,顱中迴盪着彷彿咒語般的繞耳魔音。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頭痛得像是要裂開,我抱緊了腦袋,痛到難以自抑,冷汗順着額頭流下來,幾乎打溼了脊背。
「不,不是這樣的……」
看我這樣,E07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我的脊背,不再說話,反而用人魚的語言給我唱起了陌生而古老的歌。
歌聲曲曲折折彎彎繞繞,盪滌着我的身體和心靈,舒緩着我緊繃的肌肉和神經,帶來輕鬆,帶走痛苦。
看我漸漸鬆開了手,像一條離水的魚一樣軟軟地靠在了他懷裏,他輕嘆了一聲:「爲什麼一定要抵抗呢?不掙扎,就不會疼了。」
我脫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斷喘息着,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能忘記過去。」
目光掃過梳妝檯上的一瓶香水,我緩緩低下了頭,攥緊了拳頭。
6.
那是牧廉送給我的。
我們此刻身處太平洋某小島,沒有快遞,沒有郵政,互聯網只連接了實驗室特定的幾臺設備,所有研究員平時工作使用的都是內部局域網。
網購送不到這樣的地址,商超開不到這樣的地址,我們擁有必備的生存物資,而一切消遣都那麼奢侈。
可是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離開互聯網,做科研也不例外。
我們無法使用移動互聯網設備,但誰還不會用臺式機上的默認瀏覽器摸摸魚呢?
那天我想用實驗室的電腦給我自用的平板拷貝一些電影,點開的時候跳出了迪奧真我的香水廣告。
事實上,「J』adore」直譯過來不是「真我」,是「我熱愛」。
廣告片裏查理茲·塞隆一身修身的香檳金禮服,絕美的女性曲線和精緻的妝容,與素面朝天、一身白大褂的我,形成了天上地下的鮮明對比。
彈窗廣告只持續了十幾秒,彈過即緩緩散開,露出了迷霧下面樸素的搜索引擎。
我自嘲地笑笑,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就開始輸入自己要查詢的內容。
我熱愛什麼,重要嗎?
這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命運。
我看到這些的時候牧廉正好在我背後,我們同事之間一般不會互相拆臺,誰還沒有摸魚溜號打擺子的時候?什麼都打小報告那就都不用活了,所以我沒有很在意。
結果幾天後,開會的時候牧廉坐在了我身邊,偷偷用胳膊肘頂了頂我。
我納悶地看向他的瞬間,桌子下面的手裏突然多了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瓶,瓶身曲線流暢,絕不是實驗室常用的試劑瓶。
低頭一看,我心一窒。
那是一瓶「J』adore」。
牧廉說,他攢了好久的信用分,換了一些硬貨給船運白鼠到港的水手,才讓對方幫忙帶來這瓶香水。
原計劃中,他那些硬貨能換來一臺switch。
我瞬時覺得那香水燙手起來,島上娛樂匱乏,一臺switch的價值難以用金錢估量,可他用本能換switch的機會給我換了香水,就因爲我多看了那廣告幾眼?
我慌了,不肯收,他卻堅定地將香水推了回來,小聲道:「別推了,一會兒被教授發現了。」
我無奈將香水揣進了袖子裏,緊張得整個會議都在神遊,手心被汗浸溼,散會後揣着它回家的時候連路都不會走了,彷彿揣着全世界。
後來我曾經試圖給牧廉一些硬貨進行補償,但他拒絕了,說:「我只是想要給你,這並不是一場交易,寶貝。硬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見它的時候,眼裏的光。」
……
好不容易將思緒從回憶中抽離,我發現E07的目光也緊緊盯着梳妝檯上香檳金色的小瓶子。
我瞬間緊張起來,一把抱住了E07的胳膊,衝他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要不要出去喝點什麼?我給你泡點檸檬水?還是你喜歡茶?我……」
「剛纔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現在卻能爬起來攔我,」E07嗤笑一聲,聲音慵懶又冰冷,「那個小瓶子裏是什麼?很重要?」
「沒有,只不過是……」
我主動坐上了他新生的大腿,努力想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他的視線:「我真的渴了……」
「說起來我也有點渴了。」
「是吧,那我去……」
「破。」
他輕輕歪着頭,轉向了香水的方向,突然輕喝了一聲。
下一瞬間,香水瓶突兀地裂開,隨着一聲清脆的「嘩啦」爆響,香水灑滿了梳妝檯,又滴滴答答流淌下來,散落一地。
是超聲波,E07直接發出超聲波把香水瓶定向爆破了!
我跳起來,想去拾起那一地碎片,腰卻被E07突兀地攬住,藍綠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上面有那個讓人厭惡的雄性人類的味道,就夠了。」
「你!」
我怒極,拼命掙扎着想要從他身上逃下去,卻被他死死鉗住,以一種極其羞恥的姿勢面對面坐上了他的大腿,雙腿踢蹬着,卻好像只能讓自己陷得更深。
「你們有很多祕密嗎?」
「對。」
「所以你當着我的面和他對暗號,讓他假裝不知道,先離開那個地方,然後找人來抓我,對嗎?」
我突然想起了我被人魚逼着開門的時候,扒在門上攔着牧廉不讓他進來的手,想起了那時的我手上輕敲着的摩斯電碼:
「不要進來,麻醉槍正面放不倒他,回去搬救兵。」
我抬起頭,湊到了人魚的臉邊,目光滑過人魚臉上流暢又硬朗的線條,滑過他高挺的鼻子和妖異的雙眸,輕輕笑着在他耳邊說:「對。」
7.
牧廉搬來救兵的時候,人魚……已經成功了。
一縷鮮血順着我大腿內側流下去,一直滴滴答答淌到了腳腕,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直升機飛到窗外的時候,人魚皺起了眉,看見上面的牧廉,嗤笑一聲,低下頭來狠狠吻了我,又抬起頭來,挑釁一笑。
我承受了一個人類女性不該承受的劇烈衝擊,渾身癱軟得像個破碎的布娃娃,被人魚隨意地抱在懷裏,被汗浸溼的臉軟軟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微甜的乙醚氣味漸漸傳了過來,我的身體越來越軟,越來越軟,最後徹底失去了知覺。
昏過去的前一瞬間,我看着牧廉痛苦的神情,偏過了頭,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我身上衣服完好,手被牧廉握在了手心,我看清他是誰後將手抽了回來,向後縮了縮,抱緊了被子。
牧廉湊上來想試試我的體溫,我側頭躲過了,癟着嘴閉上了眼睛,淚水順着太陽穴流到了髮間:「別碰我,髒。」
牧廉渾身一震,僵立良久,才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沒事的,我不嫌棄你……」
我只是哭着搖頭,又向後躲了躲,身體貼上了牆,雙腿蜷起,將自己漸漸縮成了一個圈。
「笙笙……」
我流着淚反問他:「你都看到了,對不對?」
看到我和人魚糾纏在一起的樣子。
聽到了衆人把我從他身上拔下來時那「啵」的一聲。
牧廉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我悽楚地笑了笑,轉過身,臉對着牆,不去看牧廉的眼睛,輕聲問:「讓我自己一個人待會兒,行嗎?」
「你……你好好休息,如果有什麼不舒服的就……就按鈴……」
「好。」
「真的沒什麼的,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
可在他踏出我房間前的最後一刻,我突然問他:「教授拿到他想要的人魚生殖細胞了對嗎?在我身體裏?」
牧廉腳步一頓,關門的手突然僵住,半晌纔回了一聲「嗯」。
我沒再說話,只是將被子又緊了緊,努力將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
好半晌,他才反問我:「凱瑟琳的意外,真的是意外嗎?」
我悽楚一笑:「你覺得呢?監控是她這個安保等級關得上的嗎?」
最後牧廉沉默着走了出去,沉默地關上了門。
8.
「都是假的,絕不可能。」
我不住搖頭,彷彿想把這段記憶從腦中驅趕出去。
餮足的E07懶洋洋地摟着我,把我的手背放在他胸膛反覆摩挲:「哪裏不可能?」
我抬起了頭:「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不會那樣物化女性。我,一個研究員,擁有自由而健全的人格,怎麼可能因爲遭遇……遭遇強暴就像失貞的古代女人一樣自怨自艾?一切錯都是你這個非人生物犯下的,而我只是個受害者……」
「笙笙,你裝得真的很像,」E07拿起我的平板電腦,照了一下我的臉解了鎖,打開了相冊,向我展示了其中一些特定的內容,「如果不是意外發現了這個,你這番表現,我可能真的會信。」
那是一組照片。
被拍攝對象是兩男一女。
不着寸縷。
不忍直視。
其中一男,就是牧廉。
興奮至極。
享受至極。
我條件反射一樣一跳,想要將屏幕按滅,不想再看這些讓我心口發窒頭暈目眩的東西,卻被E07按在了當場不得動彈:「這些,都是你自己存起來的,你都忘了嗎?」
你都忘了嗎……
你都忘了嗎?
我痛苦地捂住了頭,熱淚滾滾而下,渾身都痛到顫抖。
沒有忘……
沒法忘……
我還記得那是我們在一起第一個紀念日,本來約好一起溜到海邊那塊大石頭後面去看日落,可我在海邊等了三個小時,給他發了無數信息都石沉大海。
天黑漲潮,水位線一寸一寸往上升,我的腿被海水沒過了多少次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每被淹沒一次,我就換一塊石頭,直到他發來信息說臨時被教授安排去做任務,大概要熬一大夜,回不來了,讓我先休息。
這樣的事教授常幹,我一點都沒有懷疑,無怨無悔地回去,得了小感冒,就自己喫了點藥,躲在被子裏發汗,跟他邀功說看我多乖。
發出去的消息我等了好久好久,等到了一個「嗯」。
一定是任務太重了,忙到只能回一個字。
第二天我看他眼底青黑,還心疼不已。
後來我才知道,能在百忙中在三人行的間隙抽出兩秒鐘回我消息,牧廉……比我想象中還要不容易。
明白那一切之後,回想起從前樁樁件件。
那一次次的「臨時抽調」「通宵任務」,到底都是真是假?
那一句句熟稔至極的情話,那一次次口誤叫錯的名字,又都是怎麼回事?
無法細想。
細思恐極。
想到這些,我的頭劇烈地痛了起來,視線漸漸模糊,手腳逐漸冰涼。
9.
「笙笙,笙笙!」
E07抓住了我的胳膊,將頭痛欲裂的我抱在了懷中,輕輕唱起了陌生而古老的安魂曲。
人魚縹緲的嗓音飄飄蕩蕩,熨燙着我痛到緊縮的靈魂,我逐漸鬆弛下來,剛纔的情緒就像一陣風,來了又去。
再看向那些照片,我已經十分平靜:「這能說明些什麼?這些東西我早就看過,這並不能影響我和牧廉的感情。」
「他持續兩年之久定期去玩三人行影響不了你們的感情?」
「他也沒有辦法!這就是我們的實驗室!」
我衝着E07大吼,過後劇烈地喘息,捋了捋自己的頭髮,伸手按住蹦蹦直跳的腦筋,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你不是人類,對人類的貨幣沒有概念,更不可能理解在太平洋小島上運轉一座我們這樣的生物實驗室需要什麼體量的金錢。哪怕只是一隻小鼠,打過疫苗,運到島上的到港價格,也能超過2000刀。
「錢從哪裏來?自然是從投資人那裏籌來。每個投資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癖好,有的人會相信教授畫的餅,有的人則需要一些更深刻的……情感連接。
「照片中的女投資人是一位身家百億的中年寡婦,她……點名要牧廉,他能怎麼辦?你根本理解不了實驗室對我們這些研究人員的壓迫和控制……」
E07冷笑着調出了一張特寫,上面是牧廉迷醉的表情和伸出半截的舌頭:「你管這叫被壓迫被控制?」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低着頭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他喫了藥。」
是的,他喫了藥。
我把這些照片拿到牧廉面前讓他給我一個解釋的時候,他哭着跪在了我面前。
10.
「你相信我嗎,笙笙?我……都是被逼的……」
他擼開袖子,給我看他胳膊上犬牙交錯的鞭痕,新傷摞着舊傷,幾乎沒有一處好肉:「我承認我騙了你,我不願意讓你看到自己這麼無能、這麼懦弱、這麼不堪的一面。那個老女人是個魔鬼,我一直想逃離她,可是我不能……
「兩年了,我被肉體折磨、精神羞辱、人格摧殘了兩年……
「他們用藥物控制我,讓我變得不再是我……
「我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配愛的,可是……你就像黑夜裏的一束光,把我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我本來只想遠遠地看着你的,可是,老天垂憐,你居然和我心意相通。我實在忍不住,才隱瞞這些和你交往。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我不敢祈求你繼續和我在一起,只求你不要恨我……」
我對着夕陽下金色的大海咆哮的浪,一滴淚安靜地從眼中滾下,一步一步輕輕走上前,揚起手,在他輕輕向後一縮閉緊雙眼的瞬間,將他的頭輕輕抱到了懷中。
「這個島,就是這樣,從來都會喫人。你也罷,我也罷,都是苦命的人。你的身體,我的身體,從來都不屬於自己。能靠在一起取暖的,只有兩顆心。」
我們說好要一起逃離這個島。
遠離一切傷害我們、限制我們、利用我們的人。
我們會隱姓埋名,結婚生子,擁有全新的生活。
而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了。
因爲牧廉死了。
「是你!」我猛地跳了起來,身體彷彿被激發出了巨大的力量,連滾帶爬從E07身上掙脫,「是你,是你殺了他!是你這個發情的野獸突然出現,毀掉了我的感情,毀掉了我的生活,毀掉了我的希望和未來!」
「這個骯髒的騙子,他也配?」
「配不配不該由你來判斷,而是我!你這個低等生物,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只知道發情發泄,撒尿佔地盤一樣四處亂拱!」
「你再說一遍!」
「低等生物!」
下一瞬間,我被魚尾攔腰捲住,狠狠摜在牆上,狠狠侵佔。
我以爲E07一直是野蠻的,直到這一天我才意識到原來他一開始對我還算溫柔。
「那你又算什麼呢?」人魚按着我起起伏伏,狠戾的臉上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因爲和『低等生物』交歡而興奮成這個樣子,你又算什麼?」
「我沒有!」
「還想要讓我怎麼證明給你看,」人魚笑着嘆息,又一次把我抱到了浴室的鏡子前,「看看你自己。就算那個牧廉沒死,你和他也註定不會在一起,你們註定會在不同的人身上沉淪。」
11.
我在抵抗,也確實在沉淪。
人魚的技巧不算高超,但他不需要技巧,僅憑蠻力和讓人匪夷所思的柔韌性就能給人帶來永生難忘的極致體驗。
我拒絕相信他的胡話,什麼我的身體爲他而生,什麼我本來就很享受這一切。
但……
我忘不了人魚掛着汗珠的微溼的臉龐有多性感,每次凝視那雙海一樣的藍綠色雙眸,都會產生一種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錯覺,錯覺。
接連數次的劇烈運動後,我餓到頭暈,胃似乎被胃酸腐蝕,已經開始微微抽搐。
一陣咕嚕聲後,我尷尬地看了人魚一眼,也不至於指望他,自己爬到廚房,下了一碗麪。
水剛剛燒開,我剛打進去一個荷包蛋,E07就從背後突然抱住了我:「在做什麼?」
我渾身一僵,一把細面洋洋灑灑撒了一操作檯:「做……做點喫的……」
E07把下巴擱在了我肩膀上:「我也要。」
我手忙腳亂地把細面往鍋裏撿,努力去無視他四處作怪的手:「你不愛喫的……」
人魚是水生物,雖然不是純肉食,但主要能量來源是蛋白質,偶爾喫一些水藻海帶,都是爲了補充一些維生素和微量元素。
「我不管,我要嚐嚐。」
「還沒熟……」
「什麼是『熟』?」
「就是澱粉糊化反應和蛋白質變性反應……」
「不懂。」
「就是……你別亂動!一會兒水濺出來燙到了!」
「哦。」
他扭着魚尾巴攬着我向後退了一步:「那你也小心一點。」
像只無辜的大狗狗。
我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不自然的表情,把面撈出來過了水,又倒入衝好了的麪湯:「喏,你嚐嚐。」
人魚嚐了一口,臉就皺成了一團,想吐,又不太好意思吐,藍綠色的眼睛被他皺成了方形。
我艱難忍笑:「哦對了,我想起來我有一些適合你喫的膨化類小零食,營養很全面,味道應該也可以,來點兒嚐嚐?」
E07一仰脖子,閉着眼睛視死如歸地嚥下了面:「哪裏,我要。」
12.
我倒了一小盤送到他面前:「嚐嚐。」
他試探性抓了一小把,塞在嘴裏嚼了嚼,剛開始還皺着眉,眼睛卻越瞪越大越來越亮:「魚的味道!有點……香。」
我呵呵一笑,端着自己的面吸溜起來:「是吧。」
「可是……這個袋子上是什麼?都是毛……」
「哦,那是吉祥物,」我一本正經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宗教信仰,被宗教機構認可的食品包裝袋上會留下一些特定的標誌,有的是綠色圓圈,還有這樣的,可愛的吉祥物形象。」
「這零食是用魚做的?」
「對啊,七種魚呢,還添加了各種營養素,亮眼,還美毛。」
「這麼好?那你也喫點?」
「不用了,我胃不是太舒服,想喫點熱的,好消化的。」
「那個好難喫。」
「人類和你口味不一樣。」
「你不愛喫,爲什麼會有這麼多?」
當然是因爲我那個養貓的同事宿舍太小,硬在我的儲物間囤了幾公斤貓糧啊……
我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輕易不笑,除非忍不住。
可是人魚眯着一雙綠眼睛抱着貓糧嘎嘣嘎嘣嚼的樣子,真的很好笑啊……
看我表情有異,E07慢慢挑起了眉:「這『小零食』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一步一步悄悄往後挪:「嗯?」
「到底是什麼?」
「啊……」
我被他一尾巴捲回了懷裏,兩隻手危險地架在我的腋窩,讓我想動又不敢動。
「這東西到底是給誰喫的?」
「貓……」
「什麼是貓?」
「上面印的那個就是……」
「那個不是宗教吉祥物嗎?」
「喵喵教嘛……」
「好啊,耍我!」
「那個真的很適合你喫……啊你不要鬧,好癢,啊啊啊啊……」
13.
理論上來講貓糧是適合E07食用的,同事存在我這裏的是品牌貓糧,七種魚配方,裏面還有凍幹,蛋白質含量超過40%。
但他喫完還是拉肚子了。
拎起袋子發現貓糧漏了一地,我才發現,在進E07的嘴之前,這袋貓糧被蟑螂和老鼠先後光顧過。
那麼大的一條人魚,拉肚子拉得脫水,奄奄一息,電光閃閃的鱗片都暗淡了,無限逼近鹹魚幹狀態。
看着他歪倒在沙發上,張合着乾裂的嘴脣唸叨着「水」的時候,我倏然攥緊了拳。
我的機會來了。
不需要試圖刺破他鋼鐵一樣的鱗甲,也不需要想盡辦法給他下毒,只需要鎖上衛生間和廚房,讓他碰不到一點水,熬得夠久,他就會脫水而死。
牧廉的仇,就報了。
我聽到慘叫聲進門的時候,人魚的爪子穿過了牧廉的胸腔,鮮血噴湧而出,我眼看着他死不瞑目。
我該恨這條人魚的。
我該盼着他去死。
我在臥室的抽屜裏找到了衛生間的門鑰匙,顫抖着插進去,轉了兩圈,將它鎖得死死的,捏着鑰匙向廚房走,短短几步的路程,居然出了一手的汗。
只需要把廚房也鎖上……
「笙笙,」人魚啞着嗓子在背後喊我,「你也不舒服嗎?」
我像做賊被抓了包一樣渾身一僵,將鑰匙向褲兜裏塞了塞:「我沒事啊,就是想去休息一下。」
「你過來。」人魚固執道。
被發現了嗎?
我脊背一僵,艱難地吞嚥着口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睡……啊!」
人魚看似奄奄一息,卻從容地一甩尾,又把我撈進了懷裏。
「你看起來真的不太好,」人魚的眼睛都只能睜開一條縫,卻還伸手過來摸我的額頭,「是不是又想到那些不好的事了?」
「我沒……」
他無奈地笑了笑,好像在笑我口是心非,清了清喑啞的嗓子,輕拍着我的後背,用從未有過的虛弱聲調給我唱起了安魂曲。
我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用力捏了一下,又酸,又澀,又疼。
手裏的鑰匙顯得格外扎人。
我嘗試了一下,發現自己這次真的輕易掙脫了他的桎梏。
強弩之末了嗎?
他還能撐多久?十天?半個月?
可是安魂曲還在耳邊響起,恨意滔滔如水退散,我的手舉在半空,想把鑰匙扔出窗子,想和他同歸於盡算了,抖了半天,最後恨恨一跺腳,把它揣回了褲兜,半空中的手伸到人魚額頭上狠狠彈了一記:「嗓子都啞了還唱什麼唱,快閉嘴,難聽死了。老老實實待在這裏等我,我給你衝補液鹽,一會兒真變鹹魚幹了。」
補液鹽送到手邊,這位爺還端上了,大嘴一張等我喂。
我被他搞得沒脾氣,拿小勺一勺一勺往他嘴裏送,心說你這臭魚怎麼不嗆死。
結果E07居然真的被嗆到了,咳嗽了半天,委屈巴巴的一雙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把碗往他手裏一推:「自己喝。」
然後抬腿就走。
結果剛走出兩步,就又被人魚用尾巴捲了回來,肩膀上倏然就多了一顆沉甸甸的腦袋:「笙笙,你關心我了,我好高興。」
14.
我又找了一袋沒開封的貓糧,再三確定沒有脹袋破損變質,用熱水泡了餵給他喫,他問我這糊狀物是什麼,是不是屎。
我冷笑:「屎?想得美。這是毒藥!喫了必死無疑!」
一生要強的E07:「區區毒藥還想放倒本人魚王子?」
然後一仰脖,一口悶。
悶下去之後他的表情漸漸失去了管理,鼻子皺出了好幾道紋:「這是什麼口感,真的有毒,我想吐。」
我用無情鐵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吐個屁,都給我嚥下去!」
折騰了半宿,我又給他衝鹽水又給他身上噴水,出了一身臭汗,他終於支楞了起來,皮膚光澤依舊,鱗片又閃耀起了電光。
困得打跌的我,半夢半醒間聽到他問我能不能不要管他叫E07,好難聽。
我說那你本名叫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聽好了,本殿下叫『%&*&%¥……%¥%……!~!~¥%』。」
我:「好的,小明。」
E07暴跳如雷:「我不叫小明!」
我倆眼一閉,進入了黑甜夢鄉,閉眼之前嘟囔道:「知道了,小明。」
和這條發情的雄性人魚相處久了,我有的時候懷疑我之前的記憶是不是有什麼不完整的地方,前前後後的經過裏面,是不是遺漏了什麼格外重要的東西。
但人魚的特異功能簡直無敵,有他在,有安魂曲在,我很難想起太多痛苦的回憶。
海灘苦等三小時的事我都想得起來,還有什麼回憶會比這還痛苦嗎?
又或者我一生幸運,沒有那麼痛苦的回憶?
不過,和E07獨處一室,我能夠順利思考的時間真的不多。
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我和他真正熟悉了起來,從身到心。
我們說起了童年,他給我講他在海底遇見藍鯨和巨烏賊的驚險經歷,而我驚訝地發現我的童年記憶寥寥,只記得我從小就在這島上長大,撫養我的是一個華裔研究員,叫那楓,我的名字也是她給我取的。
我爲什麼一遇見W教授就會下意識覺得恐怖?
因爲他在島上專橫的作風,因爲島上所有人都怕他?
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15.
又一次精疲力竭地睡在了人魚懷中,我卻感覺到有人在翻動自己。
……教授?
半夢半醒的我透過眯起的眼睛中間那一條縫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瞬間覺得全身發冷,整個人都僵住了。
「下一次什麼時候交付?」
教授帶着隔音耳塞,表情一如既往的冷。
什麼?
E07冷冷比了個一的手勢,這個時候我纔想起來,教授一如既往帶着隔音耳塞。
他們……早有串通?
甚至於已經有了約定好的、語言之外的溝通方式?
而看到教授手裏拿一小管污濁的乳白色液體,我忽然明白了人魚向他交付了什麼。
身體的不適,也讓我明白了那一小管液體取自何處。
而看到他另一隻手裏的長長針管,我只覺一身血液都凝固了。
取卵針!
教授說:「配合一下,很快就好。」
卻不是在對我說話,而是E07。
說到這裏,他居然拉過了一隻霧化面罩,伸手想要扣在我的頭上!
那是麻醉劑!
面罩即將觸到我的臉的瞬間,我用盡全身力氣彈跳而起,一腳踹在了W教授的胸口,抄起面罩上連着的霧化機,不管不顧地狠狠砸在了W教授頭上,只聽到一聲劇烈的「邦」的聲音,W教授顱骨碎裂,瞪圓着一雙眼睛,顫抖着倒在了血泊中。
E07都被我的舉動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着我:「笙笙?」
我劇烈地喘息着,胳膊因爲爆發了遠超承受能力的力量掄動霧化機而痛到抽搐,卻伸手指着E07說:「別唱了。我想起來了。」
E07滿臉困惑:「什麼?」
無數記憶碎片向我湧來,巨大的痛苦席捲了我的身體,我渾身像是被水洗了一般,額頭蹦蹦直跳。
鮮血,電鋸,哀鳴。
W教授的手抓着我的頭髮,逼着我看。
「告訴它,不要掙扎,它聽你的話的,對不對?」
我拼命搖頭,哭喊着想要奔向鮮血淋漓的虎鯨。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和它溝通,每次它發火,我是唯一一個能讓它安靜下來的人。可是W教授逼我控制它,讓它不許傷人,哪怕人類在用電鋸鋸它的身體,哪怕它已經痛到嘶吼、血流滿地……
「不要!」
我哭喊着想掙脫W教授的鉗制,卻完全無法掙脫。
鮮血已經浸溼了地板,流溢過來,觸到了我的腳趾,可殘忍的殺戮還沒有停止。
我下意識想要安撫虎鯨,讓它不那麼痛苦,換來的卻是劊子手變本加厲的殘害。
死去前的一瞬間,身體已經支離破碎的虎鯨看了我一眼。
吻啄張合,像是想衝我露出一個最後的笑容。
我腦子裏的那根弦在那一瞬間斷了,我放聲尖叫,然後死命咬住了W教授的手,咬到滿手是血,咬到能聽見骨頭咯嘣咯嘣直響。
W教授瘋狂地打我,可我不管他怎麼打我都不鬆口,直到自己額頭上也留下了熱熱的血,直到眼前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
16.
那是我十歲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這麼多年來,我都很少想起,但我從未忘記。
這段時間我和E07混在一起,感到那麼親切和熟悉,是不是想起了那隻虎鯨「Sisi」?
但他不是Sisi。
他不但不會引頸就戮,還會反客爲主。
賣了自己的精,又來賣我的卵給W教授。
低頭看向還在微微抽搐的W教授,我默默走進廚房,拿了一把餐果刀回來。
一刀,一刀,又一刀。
「笙笙……」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這裏平安無事,就是因爲你和W教授早就商量好了,你爲他提供足量生殖細胞,他不干預你的任何行爲,對嗎?」
E07顫抖着說:「對。」
「你知道從我體內取你的生殖細胞需要如何操作嗎?讓我像一條死魚一樣,以怎樣難堪的姿態被試管和棉籤侵入身體做些什麼嗎?」
「我……」
「還有取卵。你看見他手裏的取卵針有多粗了嗎?沒有無菌環境,沒有專業的婦科醫生操作,他這樣搞下去有可能誘發什麼炎症和出血你大概也不懂,但是你就讓他拿着那麼粗的針往我身體裏扎嗎?」
「我……」
「算了,不用說了,我不該對你有幻想的。」
E07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他……」
「你知道他對我做過什麼嗎?」我嘶聲力竭,目眥欲裂。
「我……」
「你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猛地打開了門,露出了門外一臉懵逼的保安隊長。
後者意識到問題不對衝進來的時候,發現W教授已經死透了,鮮血流了滿地。
我從血泊中抬起頭看着他,在他把槍抬起來衝向我之前冷冷道:「他已經死了,現在這個實驗室裏面唯一對核心項目有了解的,就是我了。你說,除了我,誰還能向投資人們交代呢?」
保安隊長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喉頭滾了滾:「你乾的?」
我冷笑着扯起了一邊嘴角:「對外就說是人魚乾的嘍。他又不是人,不用負責任的嘛。」
E07顫抖着喊我:「笙笙……」
他又用尾巴來卷我,保安隊長卻機警地衝上前,一槍打向了他尾巴尖,他向後一躲,我就趁機躲到了保安隊長身後。
背後有一道目光焦灼。
我卻一直沒有回頭。
我們兩個施施然離開了現場,E07沒有攔我,甚至沒有用他的歌聲進行心神攻擊,直到被保安隊長帶人抓回水族箱,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17.
我用剁下來的W教授的手指和挖出來的W教授的眼珠解鎖了他的辦公室,造成了整個實驗基地的恐慌。
但是,誰在乎呢。
他的辦公室和他的人一樣變態。
福爾馬林裏面泡着雙頭的嬰兒標本,還有各種改造出來的畸形生物。
我沒有時間處理這些,把和人魚有關的實驗資料都拷貝了一份,就把辦公室又鎖了起來。
「W教授從來沒有公佈過我們實驗室真正的研究目標,」一片譁然中,我揚聲道,竭力壓下滿室喧譁,「但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的研究目標只有一個,就是不老藥。
「雖然八百比丘尼的傳說只是傳說,喫人魚肉不老也沒有任何科學依據,但人魚體細胞和組織液在延緩端粒縮短、清除多餘自由基方面都有顯著效果,在大鼠身上的實驗也表明這些物質可以延緩大鼠的腦容積縮小。
「我們的實驗室背後金主是某國資本圈某大人物,大家都是知道的。他今年九十三歲了,心臟已經換了六顆,如果我們的研究成果能夠讓他逆齡哪怕十歲,金錢、地位都會滾滾而來。
「我不是W教授,不會把研究成果都據爲己有。任何一個研究員能確定其中有效物質究竟爲何,哪怕只是提煉出一個化學式,都可以享有該專利收益的50%,其餘收益由所有參與研究的同事共同享有。
「那幾家大藥廠會爲這幾項專利開出什麼樣的價碼,大家可以猜猜看。」
人羣安靜了下來。
「還有疑問嗎?」
「W教授計劃用人魚的生殖細胞合成一些胚胎,培育出足夠多的樣本再進行實驗……」
「老頭現在在醫院住着呢,按他那個計劃來得及嗎?」
發問的同事閉嘴了。
「之前不是取了一些人魚身體組織細胞都做了增殖培育?每組分一塊,研究去吧。」
「那人魚……」
「別打人魚的主意,」我冷冷道,「我們只有那一條人魚了,萬一這次失敗,我們沒能在金主死亡之前研究出成果,還要靠他繼續研究下去。」
「……好。」
整個實驗室裏的諸位都爆發出了超乎尋常的工作熱情。
我就知道是這樣。
這些人缺乏的不是工作能力,而是工作動力。
這個實驗室裏太多項目只是爲了滿足W教授個人變態癖好而設立。
沒有幾個人真的喜歡研究這些。
這是對人力資源怎樣的浪費。
18.
再次打開W教授的辦公室,我打開他的電腦,把文件翻了個遍,翻到一個編號C03的文件夾的時候頓了頓,打開,果不其然。
裏面是我從出生到現在各個階段的……裸照。
照片裏的我表情麻木,看向鏡頭的目光空洞無神,好像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刪除,粉碎,格式化。
不過,大概率有備份。
不在他這裏。
在那些金主、那些大人物社交軟件的聊天記錄裏,在他們郵箱裏W教授發過去的PPT裏。
電光火石之間,我的腦中蹦出了一段塵封的記憶。
那似乎是我發現牧廉和女投資人豔照後,衝到他辦公室想要質問之前,偶然聽到的一段對話。
「看不出來啊,口味挺獨特,」男同事揶揄牧廉,「你是不是沉迷二次元?不然怎麼會喜歡那種……日本漫畫風的女孩。凱瑟琳身材多贊,公認的女神,你居然爲了她放棄凱瑟琳……」
「這你就不懂了吧,」牧廉老神在在,「凱瑟琳這娘們太難取悅了,一顆一克拉的鑽石最多讓她高興三天。那笙呢?一瓶香水而已,稀罕得跟那個什麼似的……怎麼騙怎麼是,能在海邊傻等我三個小時,我良心都快過意不去了,哈哈。再有,你怎麼知道那笙身材不好?她那是不會穿。我老早就見過她的裸照,嚯,相當有料。」
「裸照?她看起來像是個……醉心學術的老處女。」
「那你就不懂了吧,沒發現W教授相當器重她嘛。再哄一段時間,上了手,我跟你講。指不定人家比凱瑟琳活還好呢……」
「沒圖沒真相啊,那笙的裸照呢,快拿來看看。」
那一瞬間我想衝進去左右開弓扇他七八個大耳刮子,手都已經搭在了門上,但聽到他的下一句話,腳步突然停住了。
「W教授給我看的,我也沒有。等我上了手,我拍一些給你。」
W教授給他看我的裸照?
牧廉只是一個普通的研究員,W教授爲什麼要把給金主拍的照片給他看?
滿腔憤怒化爲了恐懼。
我想起了牧廉第一次送我香水之前我真正在研究的東西:逃出島的路線。
那楓告訴我,我十歲那年因爲虎鯨事件第一次情緒崩潰,直接導致了實驗室所有的動物全部發狂。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天生具有精神力方面的特異功能,不管主動還是無意識,都能安撫全實驗室的所有實驗動物,一旦精神崩潰,實驗動物也會全部發狂。
那個時候,人魚剛剛上島,情緒相當不穩定。
爲了穩住人魚,教授想要留住我,留住一個情緒穩定的我。
留住我的方法,就是牧廉。
W教授對男色的運用水平堪稱出神入化,一個牧廉,套住了投資人L女士,還留住了我;一條人魚,一邊獲取實驗材料,一邊還能穩定我的情緒,再用我的身體穩定他的情緒。
雖然我恨不得將W教授碎屍萬段,也確實做了差不多的事情,但我還是要誇他一句,大師手筆。
牧廉也好,E07也好,都只是他手中的工具。
我不該在工具身上寄託感情。
可是,心裏那個窟窿爲什麼會一抽一抽地痛?
19.
實驗進展神速,實驗材料的消耗也神速。
各組組長追着我要人魚組織細胞,一個個眼冒綠光想從人魚身上片下幾片肉。
「以前培養出的那些胚胎呢?拿去用。」
我本來不想再護着那條沒良心的臭魚。
但我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慘死的Sisi。
「可是……」一個研究員欲言又止,「人魚體細胞克隆的胚胎都失敗了,人類、魚類和海洋哺乳類動物的去核卵細胞結合人魚體細胞核都無法成活,唯一成活的那幾個胚胎……」
「怎麼?」
「都是用你的卵細胞和人魚精細胞結合出來的,換句話說……」
都是我和人魚的孩子。
「全部都是我的卵細胞?」
「其他人的都結合失敗……」
「胚芽而已,拿去用吧。不過,只有這麼多了,省着點。」
「如果還不夠……」
「再割E07的肉也不遲。」
這些人終於是消停了。
想到那幾個胚胎,我心裏一陣莫名的難受,最終卻將這種難受壓了下去。
人類有23對染色體,人魚有25對染色體,人類和人魚結合的胚胎很難成活,更別說長大、具有生殖能力。
怪物……本就不該存在下去。
說話的時候我們正在人魚的新家——一個裝有超厚鋼化玻璃的巨大水族箱面前,E07藍綠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一言不發,卻似有千言萬語。
我只覺渾身不自在,下意識避開了他的目光。
20.
2組,1組,4組……
每一組都拿出了自己的實驗結果。
有的組提煉出了特定激素,有的組鎖定了幾段人魚長壽基因的片段,有的組提煉出了一些擁有無限活力且能適用於人體移植的幹細胞。
與此同時,一些關於實驗室的絕密資料不知爲何泄露到了網上,一些極端動物保護組織和人權組織的人也因此盯上了我們。
我曾經嚇唬人魚說我們島被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的軍隊守護,但其實我是騙他的。
雖然幕後金主來源於那裏,但我們實驗室規模太小,實在是得不到那個國家的軍隊支持,島上有的只是一些僱傭兵而已。
像我們的保安隊長X,只要工資照開,W死了,他完全不介意立刻換個老闆。
所以動保組織的人帶着人帶着槍上島的時候,這些傢伙幾乎是立刻跪了。
實驗室裏亂作了一團。
我逆着人流一路跑到了W教授的辦公室,一瓶酒精砸在了他那臺沒聯網的電腦主機上,然後點起了火。
媒體衝了進來,鏡頭在W教授的豐富「藏品」上轉了一圈後對準了我:「你是誰?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間辦公室?你是否爲這座實驗室的實際話事人?知情者對於你們實驗室不人道的動物實驗的爆料,你有何解釋?」
「無可奉告。」
「有人指控你殺害了W教授,還切下了他的手指和眼球以用他的虹膜和指紋解鎖辦公室,這件事是否屬實?」
「正當防衛。」
「據稱你們實驗室有一條人……」
記者話音未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整個大地都在震顫,門外傳來嘶吼和尖叫,辦公室裏也是一片恐慌。
「有炸彈!」
一陣尖叫中,又一陣震顫傳來。
整座島都淹沒在了火光之中。
W教授辦公室的防爆等級可以防小型近地導彈,裏面的人均倖免於難。
人魚的玻璃缸防彈效果拔羣,也在爆炸中得以保全。
其餘人等,都死在了這場爆炸中。
21.
「不是我乾的,我什麼也不知道。」
面對FBI探員的逼問,我無奈聳肩。
測謊儀顯示我沒有說謊。
探員的臉色很黑:「你是唯一有權限進入W教授辦公室的人,也只有在這個辦公室裏可以操作引爆島內的炸彈。」
「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你們應該查出來了,那不是一個即時引爆的炸彈。」
探員冷着臉半晌無言。
好半天,他翻出手機,打開了某T字頭短視頻軟件,給我展示了一條短視頻:「看看這個,裏面的主角你認不認識?」
標題《第一次有非人生物統一全球審美》。
視頻內容是一場採訪。
四五個動保組織成員像保鏢一樣護着一條俊美人魚上前,來到了聚光燈下。
人魚像一個真正的明星,優雅,從容,容顏沒有死角。
一衆記者把話筒遞到他面前:「你是怎樣被抓到聖普魯塞島上的?到島上之後你遭遇了哪些非人對待?島上研究員中唯一倖存者那笙是否參與了對你的迫害?」
「我愛她,」他很平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然帶着笑,「可在她眼裏,我只是一個隨時可以犧牲的實驗材料而已。」
E07的眼睛裏有萬千情緒,嘴角微揚,笑出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破碎感,本就俊美到非人的面容因這一雙含情眼更添豔色。
「你愛她?你們兩個有過什麼樣的關係?關於你的研究都是些什麼具體內容?聖普魯塞島上……」
「好了,不要再問了。」一個戴着金邊眼鏡的褐發女子冷淡地推走了話筒,擋在了E07面前,「我是他的心理醫生,他現在的狀態很糟糕,請不要再激發他的創傷反應了。」
視頻結束,進入循環。
我看探員沒有阻止的意思,就點開了下方的評論區。
各種語言都在下面驚歎着人魚讓人難以置信的魅力,也在猜測着他和我之間發生過什麼故事。
無論大家怎麼猜測,輿論都對我十分不友好。
殺人犯,感情騙子。
輿論在人魚爆出我眼睛都不眨就犧牲了數個我們兩人基因結合產生的胚胎,還計劃切他的肉搞研究的時候達到了頂峯。
憂鬱的人魚王子迅速在網絡上擁有了百萬粉絲,這羣人對網暴我充滿了熱情。
即便不是他的粉絲,也都普遍認爲炸島的是我,殺了島上幾百條人命的也是我。
探員在我看視頻的時候,一直觀察着我的表情,想從我臉上找出什麼端倪。
可惜他失敗了。
22.
外面的人叫嚷着要讓我好好喫點苦頭的時候,FBI真的在努力實現他們的願望。
我被蒙上眼睛,捆住雙手雙腳放在一間安靜的屋子裏,看不見光,感受不到空間,也對時間沒有概念,只能聽到自己血管裏血液流動的聲音,寂靜和黑暗像一頭怪獸,一點一點吞噬我的理智。
我好像能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對世界的感知開始扭曲。
可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爆炸案和我有什麼關係?
反覆拷問也沒有結果,他們終於放棄了對我的折磨。
公審的時候,遇難者家屬那邊一籌莫展。
我並不慌張。
其他科研成果都已炸燬,W教授的電腦已經被我燒掉,他們從灰堆裏扒出硬盤,恢復了極少量的文件,但絕大多數數據和提煉出來的藥劑都被毀掉了。
但一切都在我腦子裏。
我有價值,有些人不會讓我死。
結果原告那邊的陪審席上坐第一排的女心理專家勾脣一笑,打開了一份報紙來看,故意將頭版頭條朝着我這個方向展示了過來。
看到內容的一瞬間,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是一條訃告。
華爾街傳奇金融巨鱷J先生,昨日於LA某私立醫院去世,享年九十三歲。
九十三歲行將就木的老人想要我的研究結果救命。
但很顯然,想分遺產那些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如今他死了,其他巨佬們固然也會對不老藥感興趣,但人魚仍活在世上,他們自可從頭開始研究,那些藥企的科研能力,不可能弱於我們這個荒僻的太平洋島國上的實驗室。
而對方的律師在發現爆炸案很難將我定罪後,轉變了思路。
他們把重點放在了W教授的死。
23.
殺了W教授之後,我只留下了他的眼球和手指,就把人火速火化了。
這確實有毀屍滅跡的嫌疑,但我毀屍滅跡成功了,又是死無對證。
我堅持無罪辯護,講述了他幼時對我的精神迫害,講起了Sisi的死。我講得很平靜,但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那個慘烈的故事觸動了。
W教授是個惡魔,我相信很多人不難理解一個惡魔拿着那麼粗的一根針管站在牀邊時,我的應激反應。
E07的表情也變了。他深深看着我,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可陪審席上的女心理專家輕咳了兩聲吸引了他的注意,然後衝他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爆炸前一秒,走進W教授辦公室的就是她。
已經輪到E07發言了。
我沒有多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哪怕他只是什麼都不說。
沉默對我也有利。
我口脣翕動,比了個「小明」的口型。
他倏然攥緊了拳,低頭不語。
那邊廂,那個女心理醫生卻忽然拿出了一瓶香水。
是……一瓶「J』adore」。
這些事情,他都和她說了嗎?
E07瞥見那瓶香水,毅然決然地開了口:
「W教授出現在她牀邊時,手裏拿着的是取卵針。她是一名科研工作者,很清楚這東西並不會危及生命。但她不僅用霧化機擊打W教授的頭部,在他倒地不起後,還用餐果刀在他身上捅了數十刀。」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檢方給出了其他證據,全部對我非常不利。
最終,我被指控爲二級謀殺,判處監禁二十五年。
24.
不管在哪個國家的監獄,大家都不太敢惹殺人犯。
但我是個例外。
我太瘦小,又有一張書呆子亞裔臉,看起來太好欺負。
監獄裏的花臂社會姐們一個個牛高馬大,我打又打不過,在鼻青臉腫了幾個月之後,終於迎來了一位尊貴客人的探視。
幾天後,我就「意外身亡」,死遁了。
我墊了鼻子和眉骨,染了發,改頭換面,入職了H集團最核心的科研工作室。
另一邊,E07的網紅事業進行得風生水起,參加真人秀,客串電影,商業價值拉滿。
最魔幻的是他居然接了幾個藍血頂級奢侈品的代言,人魚出水的香水廣告直接紅爆全球。
當然,在他的大本營T站,小視頻的日常更新從不間斷。
女心理醫生出鏡率僅次於他本人,曾經用最甜蜜的口吻講起了她自己乘遊輪路過聖普魯塞島,被人魚的歌聲吸引,後來聯繫動保組織上島營救被困人魚的故事。
她看他的眼神不算清白。
他沒有明顯的回應,卻對她和別人不同。
人魚王子逃脫了巫婆魔爪,即將投入最愛他的溫柔公主的懷抱。
很好的童話故事。
25.
我憑藉自己硬生生背下來的研究成果,在H集團核心實驗室取得了一席之地。
按照我的分子式合成的幾項成分在清除自由基、制止人體細胞端粒縮短方面均有不俗表現,在後續研究中,我亦是出力不少。
我從一個殺人犯搖身一變成爲了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科學家LunaChueng,履歷做得跟真的一樣。
雖然不能出現在聚光燈下,但我已經擁有了基本的人身自由,可以出門,擁有了自己的薪水,也可以自己採購日用品和衣物。
生活好像和正常人越來越接近了。
雖然我知道我身邊一直有人監視,也並沒有真正融入這個社會,但生活已經比島上幸福了太多,我很知足。
直到有一天,人魚大明星E07出現在了我家中。
26.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非常不習慣。
得體的高定西裝,斯文敗類的精緻髮型,低調了但沒完全低調的墨鏡。
「你是要舉報我嗎?」我關上了門,腳踩在門口的地墊上就頓住了,甚至沒有踏上房間的地板。
E07的喉結動了動,摘下墨鏡露出了他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當時作證的時候並不瞭解人類的法律,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給你帶來什麼後果……」
我不爲所動,靜靜地站在原地:「哦。」
「我之前對待你太過粗暴……」
「沒事的。」
說話接連被我堵回去,E07優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痕,低頭靜默了好久,才說:「對不起。」
我依舊靜靜地站着沒動:「怎麼想到說這個?現在在人類社會混得風生水起,不想讓任何黑料,比如殺人,泄露出來?」
E07皺着眉抬起了頭:「一定要這樣想我嗎?」
我嗤笑了一聲:「我該怎樣想你?該怎樣看你?把你當做一隻動物,還是當做一個人?作爲動物,我什麼都不會責怪你。當然,也不會平等地對待你。傷害我是你的本能,而你只會遵循本能行事。」
「作爲人呢?」
「作爲人的話,強姦、拘禁、謀殺,哪一樣你沒做過呢?」
「是強姦嗎?」E07喃喃自語,「你給我衝鹽水,給我泡貓糧粥,給我噴水……我以爲,最起碼你是樂在其中的。」
「那是不該有的心軟,和樂在其中沒有任何關係。」
「對不起……」
「說這個沒有意義。你已經有了新生活,逃離了惡毒的女巫,怎麼不愉快地和公主生活下去呢?那個公主那麼溫柔,一直守護着你,還會治癒你。」
「我和Cindy沒有什麼……」
「那和我都沒有關係。」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好半天,E07才詠歎般地問我:「你怎樣才肯原諒我呢?」
「原諒你?」我嗤笑一聲,冷冷抱住了雙臂,「除非把你那條魚尾巴剁下來給我熬湯。」
27.
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E07邁着兩條新腿不自然地走了進來,死死扣住我腰肢,一勺奶白魚湯喂到了我嘴邊:「來,喝。」
我嫌惡地躲開,任那魚湯潑溼了衣襟,他卻不容拒絕,又舀了一勺,連湯帶肉硬生生塞入我口。
我本不想喫的,可那味道該死的鮮美,入口即化的肉順着喉管翻滾而下,一去滔滔,不肯回頭。
「喫了我的肉,就是我的人了呢,笙笙。」
雄性人魚看我的眼神那麼貪婪,宣示着渴望和佔有。
「忘了他,好不好?」
他低下頭抱住了我,下巴擱在我肩膀,兩條手臂摟着我雙腳離了地。
可是,讓他事與願違了。
我不僅沒有忘掉牧廉,還因爲那一口人魚肉而終於找齊了我記憶拼圖裏缺失的部分。
只是關於他的那部分,並不算美好,反而格外痛苦和屈辱。
難怪在人魚安魂曲的壓制下,始終處於被遺忘狀態。
發現和我戀愛只是牧廉從W教授處得到的一個任務之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趕快和他分手。
但我意識到不能。
暴露意圖會引起W教授的注意,引起他的注意後,我會死。
是的,死亡這件事我很有經驗。
早在Sisi在我面前被屠殺的那一天,我就死了一次。
W教授失手殺死了我。
只不過,接受了大腦特定區域的移植手術後,我被轉移到了克隆好的新軀殼中。
所以又一次活了過來。
一次,一次,又一次。
每個軀殼都略有區別,因爲每一次的克隆,W教授都會對新的胚胎進行基因改造。
實驗室裏面,幾乎每一個人都參與過對我的殺戮和分屍。
每次重生,我都會缺失一部分記憶。
W教授電腦裏的C03文件夾,記錄着我每一具新的軀體之間細微的區別。
我最近一次的死亡,是一場自導自演的爲情而死的悲劇。
我拿着牧廉三人行的照片去質問他,他哭着跪在了我面前狡辯。
我假裝信了。
其實我去抱他的時候,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寫着抗拒,內心因爲自己不得不與這樣一個男人虛與委蛇而覺得噁心無比。
他想必是有所察覺,卻依然假裝相信我信了。
然後把我推進了海里。
淹死,撈起,在腦死亡前做移植手術。
我知道我那具新的軀體擁有部分海洋哺乳動物和魚類基因,能最大限度保證E07對我一見忘俗、一發入魂。
也許不能,也許一切會失敗,我會走回老路。
但那又怎麼樣呢?
我願意拿命賭一回。
我受夠了W教授的控制和牧廉的欺騙和愚弄。
甚至於我房間裏的那瓶「J』adore」,其實我也早就將內容物調了包。
裏面裝着的,是人工合成的人魚信息素。
缺失了部分記憶的我對香水的香味根本無從分辨,還把它當寶貝似的往自己身上噴。
所以靠近的瞬間,我就被人魚目標鎖定了。
他聞到了發情的異性釋放出的「我想交配」的信號,果斷做出了反應。
後來打碎我房間裏的香水瓶,更是讓他瘋狂發情。
強姦?
也算不上。
如我所願而已。
28.
我和E07不知怎的又滾到了牀上。
他這兩條腿是新生的,不太熟練,卻也很有力。
他怎麼做到斷尾而生人腿的呢?
一點激素,就能解決問題。
有一種新興異寵,墨西哥鈍口螈,也就是俗稱的六角恐龍,外形獨特,蠢萌可愛,是一種兩棲動物,卻只生活在水中。
它終其一生,都在用幼年體的形態生活。
實驗證明,在墨西哥鈍口螈幼體未發育成熟前,在水中投放碘片或是在食物中添加甲狀腺激素,可誘導其幼體發育成類似蠑螈的個體,生理結構、功能及其器官均發生類似改變,如:外鰓退化消失,體內發育可呼吸的肺,趾端形態趨近蠑螈,並可由水生轉爲兩棲,可爬行,但四肢不協調。
而人魚,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未進化完全的人類幼年體物種。
畢竟在人類胚胎髮育過程中,有過「人魚態」階段,此階段的人類胚胎,在羊水中生活。
巧的是,甲狀腺激素對人魚的形態轉化也有作用。
我不知道他從哪裏來得到了這樣的信息,總之他切了自己的一截魚尾,又給自己注射了甲狀腺激素。
他也在豪賭。
結果贏了。
29.
「值得嗎?」
事後,我貼在E07光裸的胸膛,感受着他變高的體溫和有力的心跳。
「你把我關起來,輕描淡寫地說出讓別人拿那些胚胎做實驗的時候,我……真的很傷心。
我以爲你會期待我們的孩子出生,最起碼也不該這樣隨意地拋棄那些小生命。」
「W教授是怎樣說服你讓他抽我的卵的?說這樣的話我們會有孩子?」
「……是。」
「後來你知道W教授到底在搞些什麼鬼了?」
「我看了網絡上流傳的照片,看到了他實驗室裏的……怪物標本。
「可是當時我相信了Cindy的話,覺得你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只是在利用我、玩弄我而已。
「實驗室就是你炸的,並沒有在意我的死活,我活下來只是一種幸運。我還聞到了她的一瓶和你一樣的香水,味道完全不同。聯想到那段時間和你在一起時我自己身體的反常……」
「你更確定了自己打碎的那瓶東西有貓膩。」
「……對。」
「所以,當她在法庭上展示那瓶香水的時候,你不僅想到了送我香水的牧廉,更想到了自己被欺騙和愚弄的問題。」
E07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怎麼又改了主意?」
我笑着看他。
「我……忘不掉你。
「走紅之後我有了很多很多的擁躉,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真正心懷鬼胎的人類,也喫了很多虧,再去回想你和我在一起的短暫歲月,突然意識到你的單純和真誠並不是裝出來的。」
「就這麼簡單?」
「我還發現……Cindy騙了我。」
「騙了你?」
「代言了Dior之後,我發現『J』adore』有很多種香型。你那瓶和Cindy那瓶不一樣,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只有這件事嗎?」
「我還看到了復原出來的爆炸當時的監控。Cindy進了W教授的房間之後按下了某個按鈕,然後就爆炸了。她千方百計想讓你被判刑,可能只是爲了……摘清自己。」
呵呵,魚類還真是好騙,我都圓不上了,他還會自己腦補。
他甚至沒有把所有不同香型的「J』adore」都聞一遍。
如果他聞過,會發現我那瓶和所有的都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而那個實驗室,就是我炸的,心理醫生Cindy摸的那個開關和爆炸也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Cindy本人和爆炸還是有點關係的。
因爲她是實驗室第二大幕後金主,救我出來的尊貴客人,R先生的人。
和想要續命的九十三歲老人不同,R先生是一個真正的瘋子。
我也是。
所以我提前設定好了,W教授辦公室的攝像頭捕捉到我和她同時處在辦公室的情況下,炸彈自動引爆。
這是被牧廉推入大海之前的我,在W教授辦公室彙報的時候,在他眼皮子底下插進去的木馬程序。
當時的我想的是,與其被R先生帶走,不如死。
一場爆炸,消滅掉了所有研究成果,也消滅掉了島上所有惡毒的人類。
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這一炸,迷惑了所有人的視線。
所有人都盯着人魚。
卻沒有人知道,這座實驗室裏最珍貴最核心的研究對象,根本不是人魚,而是我自己。
這也是R先生不惜先讓我被判刑後死遁的原因:他想徹底剝奪我的合法身份,讓我完全由他掌控。
至於我的反社會人格,隨隨便便炸死幾百條人命的舉動,在他看來實在是小意思。
他連恐怖分子都可以培養扶持,一個爆炸案策劃者、二級謀殺犯,在他眼裏,溫順得像一隻兔子。
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強的國家的精英。
我笑了,把這一切都拋到了腦後,伸出雙臂抱住了E07:「其實,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喜歡你。」
E07反客爲主抱住了我,急切地吻在了我的脣邊:「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他那麼幹淨,那麼英俊,電光閃閃的尾巴也平添意趣。
最重要的是,人魚是一種忠貞的動物,不像骯髒的、殘忍的、心意易變的人。
茫茫大海,沒有那麼多次反悔的可能,認定了,就是一生。
死了無數次依舊能活過來的我和斷尾變人的他,是彼此的救贖,也是彼此的原罪。
我們合在一起,就是人間不老藥。
用我的成功經驗,移植腦組織到克隆好的年輕身體,再用E07體內提煉出的物質維持年輕、找回完整記憶,理論上講,人能永生。
我們註定屬於彼此。
相愛,糾纏。
從生到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