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負責!
「關於這件事情我將負起責任,今後不再使用『柳剛流 免許師範』的稱號。」
來說點日本武術圈的八卦。2022年年初,日本琦玉縣的道館「翠月庵」主持人瀬沼健司,在其部落格發表了一篇名為「柳剛流に関するご報告とお詫び」(關於柳剛流的報告與致歉)的文章。文末提到,瀨沼將放棄自身的柳剛流免許資格。
簡單地說,這位道場長在2015年入門水月塾武術協會,學習柳剛流兵法。其後在2019年9月獲授柳剛流兵法免許皆傳資格,並且成為水月塾琦玉支部長以及講師。然而到了2022年瀬沼卻發現,小佐野淳(水月塾的主持者)並沒有其原本聲稱的柳剛流免許資格。
實際上,水月塾在日本武術圈本就頗受爭議,該事件最後變得有點各說各話,筆者不想在此過多深入討論
[1]。但是練武練到公開謝罪卻是一件滿奇怪的事。這裡頭究竟有什麼故事呢?說起來免許到底是什麼?可以吃嗎?
「什麼事這麼想不開啊?」
圖片出處:電影《逃學威龍2》
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西遊記:第七回)
在日本傳統藝道中,「免許
[2]」是傳承的形式之一。雖然各家流派名稱不同,但是獲授免許通常意味此人能對外代表流派,而免許時常會跟「皆傳」同時傳授,意即已獲授流派的所有技藝,故有「免許皆傳」的說法。
然而在日本武術發軔之初,免許這東西是不存在的。
江戶時代以前,日本的武術風氣相對自由。《本邦刀劍考》中有提到「中古時,農工商賈皆會帶刀」。在宮本武藏故事中知名的京都吉岡憲法(拳法)即是在京都從事染物工作的町人,以「憲法染」與劍術聞名;戰國時期的僧侶寶藏院胤榮與柳生宗嚴同樣師事上泉信綱等等。習武資格沒有限制,對於門人的管控也相對寬鬆。這點筆者在微塵流相關的文章
[3]中就曾提到:根岸兔角的師兄弟要報仇並沒有打著違反門規的旗幟;而根岸比武敗北後,其弟子則馬上改換門庭。
當時雖然也會頒發傳書、印可之類的證明,然而其效用跟江戶時代以後卻不可同日而語。例如,上泉信綱授予柳生宗嚴的傳書分別為「印可狀
[4]」與「影目錄」。而該印可中則寫著「上洛期間偶然相遇,感於種種誠心招待…..」等語,今村嘉雄認為其「回禮的意味十分強烈」
[5]。
現實一點思考,日本武術流派到了江戶時期才開始大量創生,在此之前所授予武術的印可、證照等,與其說是軍事武備相關,不如說是上流社會的社交、風雅考量。
"Consider us even."
圖片出處:電影《蝙蝠俠:開戰時刻》
有道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6]」。戰國結束後出現了大量的失業浪人、武士,也因此日本在江戶初期,各地都湧現出大批新創流派。在那些浪漫的日子裡,河童、天狗、路過的僧人等等都可以作為流派傳承的來源,倒也沒有人去深究這些流祖們有沒有傳書、神書之類的傳承。畢竟練武術這麼風雅的嗜好,要是還糾結在文書作業這種小事情上,也未免器量太小了,不是嗎?
是故民無常處,見利之聚(呂氏春秋:功名)
江戶初期頒布的〈武家諸法度〉,明令鼓勵武士階級修習文武兩道
[7]。如一刀流的小野忠常、弓術印西派的吉田重信等都是作為武藝師範取得俸祿。各藩也陸續設立藩校,教授藩內武士各項文武科目。
伴隨著江戶的承平日久,尚武風氣不再,武術流派的創立逐漸停滯,而武術的傳授則變得更加精緻化、等級化。今天日本武術的「目錄」、「切紙」、「奧傳」、「皆傳」等位階就是此時形成的。現今流傳下來,許多樣式精美、帶有插圖的傳書也多是在此後出現的。
寬政年間,秋田藩藩校裡有關工作申請的條目中寫道:「十六歲以上的學生在申請警備工作時,必須曾在館內學習過《大學》、《中庸》、《論語》,同時曾在哪間道館、跟誰學習過劍、弓、槍術…….等經歷也要一併提出。
[8]」只要提出武術相關經歷,卻不問程度資格。武術資歷甚至不是申請警備工作的必要條件,其受重視程度自然是不言而喻。
時代變了,從前柳生宗嚴想拿張證書還要「誠懇款待」上泉信綱一行人在柳生之里遊玩,三十多歲的人要被二十幾歲的師兄操來操去,好不容易才獲授印可
[9],後世還酸是「禮尚往來」。到了江戶中後期,核發傳書的審查標準卻寬鬆許多。《擊劍叢談》中即有記載鑒極流放寬頒發免許的判準,讓門人更容易通過審核
[10]。
武術傳書授予的判準隨著時代、社會不斷變動,而教習方式也日益變遷。江戶中期以後,使用竹刀、籠手、竹面具等道具的稽古方式開始日漸流行
[11]。前文所說的柳剛流也是如此。該流派重視比試,其免許資格的判準即是以竹劍比試的優劣為主。打贏竹劍試合就能獲授免許,二十幾歲的年輕小伙子自然大佔優勢,故在江戶時期有不少人二十歲出頭就獲授免許資格
[12]。以此,柳剛流曾經十分興旺,門下人數甚至一度超過北辰一刀流。
然而時代一變再變,明治以後伴隨著廢刀令發布,古流武術受到極大的衝擊。如原本在島根縣十分盛行的天真正傳神道流,在廢刀令發布後就直接被禁止稽古。其後,隨著武德會與講道館先後成立,劍道與柔道的教授與活動逐漸以這兩個組織為中心。對比當時號稱進步開化的劍道與柔道,古武術諸流派實在相形失色,許多流派都面臨後繼無人的情況
[13]。
直到昭和初期,武術諸流終於迎來了轉機。
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電影《破壞之王》)
「今天的武道,在技術上都流於一些未成熟的小技巧,精神上則顯示其墮落……凡是看過今年五月天覽適合的觀眾都會同意這種說法……(劍道比賽)完全磨滅了劍道基本的原理原則……今天的柔道界也是如此……
[14]」
為了慶祝皇太子誕辰,宮內省在昭和九年,於宮中濟寧館舉行了天覽試合。以講道館與武德會成員為主,在天皇及一眾軍政要員面前進行競技與演武。然而在同年十月出版的雜誌《改造》中,念流的川內鐵之助卻撰文直言「在座的各位都是……」
「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圖片出處:電影《破壞之王》
雖然古流武術在明治後已經日漸沒落,川內此時的發言卻是有備而來。當時正值昭和初期,右翼暗殺活動、愛國主義日漸活躍。1932年為了遏止逐漸蔓延的共產主義,也為了發揚日本文化,政務官僚們著手設立「日本文化聯盟」。今天的「古武道」觀念就是在當時被提出的,而古武道振興會成立之初則是日文聯轄下的團體。川內鐵之助就是初期振興會的幹事之一(另一位就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國井善彌
[15])。
走過明治、大正的坎坷,武術諸流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古武道振興會所獲得的資源與資金可說是當時傳統武術的救命稻草,然而在那個年代的日本,要拿到公家資源是有一定代價的。當時同屬日文聯轄下的組織有:亞細亞俱樂部、國粹會、皇道會、日本文化研究會……綜觀這些團體名稱,未免讓人有些卻步。
振興會初代會長松本學
[16]對於劍道、柔道的批評是這樣的:「今天所謂的武道,或是傾向用一些小技巧,或是拘泥於單純的勝負,逐漸變得運動化,背棄了真正的武道真髓
[17]。」而日本武術的真髓則是「要貫徹武道精神,除了以古武道的『型』來修業以外別無他法,『型』的稽古就是日本精神的修業
[18]」
總之,日本傳統的古武道不是受歐美影響、那種小鼻子小眼睛只在乎勝負的新武道。古武道的重點在於精神性的鍛鍊,是上承古聖先賢的傳統。其中,松本學特別重視古武道的「型」,他認為「型」並非人為的,而是固有不變的。換言之,即是天授的
[19]。由此松本將競技武術以及明治以後創立的武術流派都排除在這個「新興的」古武道概念之中。
在這樣的前提下,成立不久的古武道振興會跟當時文部省體育研究所合作,編纂出了富有日本精神的「建國體操」。在1940年的紀元節(今天的日本建國紀念日)相關活動上,有一萬多人一起進行該項體操活動……總覺得這些政治人物對武術有什麼奇妙的誤解
[20]。
扯遠了,還是回到柳剛流來。
理解了這一段古流武術的歷史,也就能了解為何有人練武會練到要公開謝罪。
今天所謂的「古武道」觀念受到昭和初期日本右翼極大影響。當時的主事者依照個人偏好以及對武術的諸多誤解,硬是將傳統武術套進一個偏狹的「古武道」觀念中。而當時產生的諸多論述以及概念至今仍然對古武道界影響甚深。前一節提到松本學對於「型」的誤讀即是一例。
依照松本學的觀點:「型」是天授的,非人力所能任意更動。換言之,經由「型」所代代傳承的古武道是恆久不變。在2019年出版的《日本古武道協會四十年史》中,時任協會常任理事的三藤芳生即有提到「(古武道的傳承)『不加一分,也不減一分』只是維持保存正統……日本古武道有一千數百年的歷史,雖然世界上也有其他古老的文化,但是能如此夠維持至今都未曾改變的實在屈指可數。」這種「亙古以來」的觀點,自然是從戰前一脈相承下來的......依照這個論述,江戶時代各流派新增刪減的「型」都可算是考古大發現。
[21]
此外早期武術傳承都是以道館為主體,振興會等團體卻以流派作為會員單位。於是不少同流派的道館只好結盟推舉出宗家,而有的流派則改名,或以地名冠在流派名前。今天振興會中有的宗家一人代表好幾個流派,或是不同道館刻意在流派名後加上「某某派」、「某某傳」、「劍術」、「兵法」等即是如此而來。
如前所說,從前開館授徒,是否有免許傳書並不是絕對重要的,畢竟武術的重點不在紙本上。然而振興會成立時,古武道一下變成了「自古以來」日本精神的載體。宗家血脈以及卷軸傳承的意義自然開始大不相同。而伴隨著戰後古武道振興會重組以及古武道協會等組織成立,古武道被視為無形的「文化財」。社會上對於古武道的「正統」、「卷軸」、「免許傳書」等也更形重視。
過分強調系譜、正統,卻忽略傳承時的歷史社會背景變遷,自然就會有這種「證明你爸是你爸」的荒謬狀況。
(圖片出處:電影《至尊三十六計之偷天換日》)
目前古武道振興會的加盟資格為:兩名以上的理事推薦,並且經過常任理事審查。審查什麼呢?既然古武道是文化項目,當然是文書審查啦。申請人須提出流派的相關傳承譜系、個人所獲授的免許傳書資格、個人經歷等書面資料,此外自然還有推薦人的姓名字號。
如此「嚴格的」審查方式,自然會產生極強排他性。卜傳流的小山隆秀曾訪談不少青森在地的古武道傳承者,其中許多受訪者即是因為傳承狀況複雜而無法申請無形文化財,並且也少有受訪者加入古武道相關組織
[22]。
前文提到的翠月庵,在發文切割後一個月,又再度發文聲稱:已經跟某位傳承柳剛流的師範後人取得聯繫,並且獲得鼓勵要繼續柳剛流的復原研究工作,同時會持續稽古授徒
[23]。師範後人不會技術卻有卷軸跟名分,翠月庵則獲得授權復原技術……大概可以想像日後會是什麼狀況。
唉啊,彼此都是同行,所以彼可取而代之嘛。
註釋:
[2] 「免許」在日文中有許可進行特定事項的意思,通常包含有官方的、權威性的意味。如鎌倉時期頒布的「人身買賣禁令」中有寫道:「凡人倫売買事、禁制殊重。然而飢饉之年計者、被免許歟。」(轉引自岡邦信〈鎌倉幕府法の制定過程について〉)。就藝道、武道而言,免許的頒布除了認可獲授者的程度,也同時進一步地確認了宗家/師範的權威。
[3] 微塵流仇討事件可參考筆者的另一篇文章〈你師兄不是你的師兄〉
[4] 「印可」原為日本佛教用語,意指禪師授予弟子的開悟證明。現代的創作中時常會將印可等同於後世的「免許」(例如在遊戲《太閣立志傳V》即是如此)。然而以時間來看,上泉於永祿八年授予柳生宗嚴印可狀,永祿九年授予新影流目錄「影目錄」,印可的授予尚在目錄之前,以修行的階段來說難以將之視為後世所稱的「免許」。總之,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武術的傳承樣貌都跟江戶時代不同,難以直接類比。
[5] 引自今村嘉雄《柳生一族─新陰流の系譜》轉引自赤羽根龍夫〈新陰流(疋田伝)の研究〉。柳生宗嚴、柳生新陰流相關事宜可參考筆者的另一篇文章
〈柳生新陰流的無刀取〉
[7] 在德川幕府時代,除了武士以外,其餘階級一般禁止帶刀。至少在表面上武術的教授僅限於武士階級。在〈武家諸法度〉中有「武士應修行文武兩道」的說法,而雖並未明文禁止朝廷貴族習練武術,但是在〈公家眾法度〉中卻有提到「公家眾戶應勤家精進學問,不可懈怠」,鼓勵文事,完全不提武備,是為消極地禁武;而在《德川禁令考》中則有明文禁止教授町人武術。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p202-208
[8] 參考工藤英三〈近世の武 士 における武芸の位置づけ〉
[9] 據《本朝武藝小傳》柳生宗嚴部分,上泉信綱收宗嚴入門後就跟鈴木意伯(神後伊豆守)前往他處,留下疋田文五郎教授宗嚴劍術。宗嚴時年35歲,疋田則是28歲(也有25歲的說法)。
[10] 《擊劍叢談》中提到,鑒極流在傳統上,弟子如要獲授免許需要先要跟師父試合,如果能跟師父打到四六開,則可得授免許。如果未達標準就要繼續修行,持續比試,直到能匹敵師父為止。然而江戶中期以後此條件日漸放寬,甚至在比試時師父會下指導棋、打暗號,以讓弟子能順利通過。參考《擊劍叢談》鑒極流部分。
[11] 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p265-283
[12] 江戶時期的劍術流派往往以型稽古為主,以竹刀試合為輔助。使用竹刀護具進行比試是為了讓弟子學習間合、運刀以及各種判斷,如一刀流等較古早的流派都會告誡弟子不要濫用竹劍。這是因為使用竹刀的目的不在爭強鬥勝,而是精進自身。然而流派跟流派之間的想法畢竟有差距,如柳剛流強調以比試結果作為強弱判準,自然比較能吸引到青春熱血的年輕人。不過或許由於免許易得,許多門人結業後紛紛兼修其他流派。在明治21年的《皇国英明錄》中,柳剛流385名門下,有111名兼修無刀流。參考下川潮《剣道の発達》pp278-280、村林正美〈柳剛流剣術の特色〉
[13] 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p427-431
[14] 川內鐵之助〈日本武道と念流の奥義〉,山本三生編《改造》雜誌,1934年10月,pp147-148。轉引自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457,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
[16] 松本學曾任金雞學院的幹事,該學院與昭和初期的血盟團、五一五等暗殺事件多有牽連。
[17] 川內鐵三郎《日本武道流祖傳》序言部分,轉引自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459。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
[18] 《都新聞》17195号,1937年2月11日。轉引自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472。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
[19] 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493
[20] 如前文所提的,古流武術同樣有比試、試合等稽古形式。此外不只教授形式,包含武術的傳承歷史以及教授重點等,松本學等人的論述其實都頗有疑慮。相關討論可參考中嶋哲也《近代日本の武道論》pp488-494
[21] 引自日本古武道協會《日本古武道協會四十年史》p349,轉引自足立賢二《「古武道」伝承の歴史人類学的研究》p21。足立賢二在書中也提到,這種「不加一分,不減一分」的論述跟事實是有出入的,光看各家流派不同時期的傳書即可知道,隨著時代不同,「型」也是會改變的。
[23] 參考小山隆秀〈青森県における前近代の武の伝承と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