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皇位無緣的皇帝
2023/04/20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若要舉出 Édouard Manet (1832-83) 最著名的作品，想必《奧林比亞》(Olympia) （圖一）與《草地上的午餐》(Le déjeuner sur l'herbe)（圖二）絕對要列在其中。《奧林比亞》這幅作品使 Manet 在世期間被貼上〝惡名昭彰〞的標籤。令人跌破眼鏡的是，這幅畫還入選1865年的沙龍，因為前兩年1863年《草地上的午餐》慘遭落選，內容不但被認定傷風敗俗，筆觸粗製濫造，被視為是幅未完成的作品，不容於當權的學院派。偏偏 Manet 總是希望得到政府的認可，一再參加官辦的沙龍展，經常落選是必然的結果。
其實 Manet 在他的時代算是一位獨行俠的畫家，有其自我反叛個性。嚴格來說，以他的資質與能力，其實畫不了前輩所致力的傳統歷史畫。他最大的能耐就是把真實的生活經驗呈現在畫布上，《奧林比亞》中的女子所擺弄的姿勢恐怕是在此之前最不嬌柔造作的，此舉也意外地將 Manet 推向為邁進〝現代繪畫〞的先驅者之一。不過 Manet 畫這種寫實畫並不滿足他內心真正的企圖，他更希望如他所景仰的西班牙畫家 Goya (Francisco de Goya y Lucientes, 1746–1828) 一樣，用畫筆將政治事件轉換為藝術作品，紀錄歷史中重要的時刻，得到後代的共鳴。
當1867年被 Napoleon III 扶植的 Maximilian I 被槍決的新聞從墨西哥傳到巴黎時，一向對 Napoleon III 不滿的 Manet，便根據記者與目擊者的紀錄，著手進行畫作《Maximilian皇帝的處決》（Execution of the Emperor Maximilian）。尤其早在兩年前，曾在馬德里親眼見過 Goya 的作品《1808年5月3日在馬德里的射殺》(The 3rd of May 1808 in Madrid)（圖三），深受他的影響，Manet 前後一共畫了三個油畫版本，皆參考該構圖：槍手冷血地近距離槍斃受害者。Goya 那幅畫正是描繪當年 Napoleon 入侵西班牙，軍隊槍殺手無寸鐵的平民。
Maximilian I 是何許人也？他是奧匈帝國皇帝 Franz Joseph 的大弟，是Napoleon III 於1864年安插在墨西哥的傀儡皇帝，短短三年後便命喪於異國。其實早在1857年，Napoleon III 曾告訴當時還不是大英帝國首相的 Benjamin Disraeli，在墨西哥建立一個歐洲君主政權能為歐洲帶來極大的利益。只是當時的 Napoleon III 受限於美國的〝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尚無機會插手干涉。沒想到四年後他終於等到機會了。
當1861年自由派的 Benito Juárez 選上墨西哥總統時，苦於國內經濟的窘迫，決定不履行向歐洲國家的借款。Napoleon III 當然不相信 Juárez 那套自由主義的信念，更令他心喜的是美國剛好發生內戰，無暇他國內政。雖然得到同樣是債權國的大英帝國與西班牙的支持，唯獨他竟派軍隊入侵墨西哥將 Juárez 推翻。尤其他還假惺惺地向大英帝國與西班牙表示他無非是希望在墨西哥建立一個穩定的政權，墨西哥人民在過去四十年是如何過著無政府的悲慘生活。事實上他是覬覦墨西哥豐富的礦藏與農產已久。
Maximilian 大公為何會出線，成為 Napoleon III 安插在墨西哥的玩偶? 他身為奧匈帝國皇帝 Franz Joseph 的大弟，不受寵愛與重用，只能賦閒在自己位於Trieste (義大利東北部，靠近斯洛維尼亞) 的城堡 Miramar。但他的夫人Charlotte 來頭可不小，她是比利時首任國王 Leopold I[1]的獨生女，她野心勃勃，不願聽從勸告，終釀成悲劇，悔恨一輩子。Napoleon III 曾經為了義大利獨立戰爭與奧匈帝國發生齟齬，為了和解，將 Maximilian 列為口袋名單之一。
另一面，Maximilian 自己也難掩皇帝夢，卻不諳政治鬥爭的陰險，更不清楚遠在北美的墨西哥，自獨立以來，政局十分不穩定，深陷多年的內戰。尤其得仰賴法國的軍隊才得以支撐的皇位，Maximilian 的情況不免令人聯想起大清的末代皇帝溥儀，也是靠著外來的勢力來圓皇帝夢。Maximilian出身於極度保守又專制的帝國，從不知〝民主〞制度為何物，他居於異想天開要到那充滿險惡與貪腐的國家，執行他自認神聖的任務，建立君主制度。天真善良的個性竟甘願淪為他人的傀儡，也成為自己的掘墓者。
時運不佳的 Maximilian 與夫人 Charlotte 到達墨西哥後沒多久，美國內戰結束了。時任的總統 Andrew Johnson 根本不承認 Maximilian 的政權，派軍團到美墨邊界驅逐法國軍隊。雪上加霜的是 Napoleon III 正深受義大利政局與普奧隨時開戰之苦惱，他的內閣大臣不斷警告，當初入侵墨西哥的目的是取回貸款，如今在墨西哥的軍費不斷擴大，加劇的財政負擔恐難再維持下去。無奈之下，Napoleon III 只好寫信給 Maximilian，要求他立即回國。Maximilian 與夫人Charlotte 此時此刻何有顏面回國呢！況且當 Maximilian 決定接下墨西哥的皇帝一職時，他在奧匈帝國原有的封號與繼承權已被兄長 Franz Joseph 全數取消了。
Maximilian 不願回國，希望以拖待變，能有轉圜餘地，皇后 Charlotte 先行回國斡旋，卻遇上了普奧戰爭。Napoleon III 受到驚嚇，臥病在床。等待許多天後，Charlotte 才見到 Napoleon III，卻被他嚴厲斥責，是 Maximilian 本人不得民心，才決定撤軍。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軍隊撤出之前可保護他安全回國，再晚就一切來不及了。Charlotte 處於進退兩難之際，終於精神崩潰了，被她剛繼位的兄長 Leopold II 接回比利時。
此時的墨西哥再度陷入內戰，Benito Juárez 重新奪回政權並逮捕 Maximilian。經一個月左右的審判，Maximilian 與兩名死忠的將領 Mejía 和Miramón 被判死刑。就在1867年6月19日，Maximilian 死的時候才34歲，還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年紀。他的夫人 Charlotte 雖然活到八十幾歲，自她得知Maximilian 被槍斃那一刻起，終其一生她的精神狀況再也沒有恢復正常過。溥儀的皇后婉容後半生也是患有精神疾病，吸食鴉片度日。不禁令人感慨，畢竟曾經位居令人稱羨的高位，不堪的真相往往不為人知，終其一生患得患失。
以 Maximilian 的倔強個性，或許是源自貴族的傲慢、自尊心，寧可不屈的光榮死在自己曾短暫統治的國度，也不願意狼狽不堪、丟人現眼逃回歐洲。最終一切化眼雲湮，如夢幻泡影。如果他當初沒有因虛榮心作祟而放棄那不可靠的皇位，安份地在自己的小城堡過著韜光養晦的日子，二十幾年後皇位的繼承權非他莫屬，因為他那不爭氣的姪子、皇太子 Rudolf 與情婦於1889年殉情於 Mayerling 的狩獵小屋。他的自殺原因有諸多揣測，逃避不幸的婚姻（皇太子妃是比利時國王 Leopold II 的女兒）、難忍梅毒引發的後遣症，甚至遭暗殺都有可能。即便 Maximilian 沒有福份能高壽超越他的兄長，至少第二順位的繼承人也會是他的後代，怎麼說也淪不到那不得人心的 Franz Ferdinand 大公（他是皇帝Franz Joseph 二弟的長子）。1914年他存心為了要挑釁塞爾維亞，故意選擇6月28日在波士尼亞首府塞拉耶佛，進行一場以塞爾維亞為假想敵的軍演，並親自到訪。而6月28日正是塞爾維亞在十四世紀兵敗於科索夫的國恥日，偏偏這一天也正是 Franz Ferdinand 大公與夫人 Sophie 的結婚紀念日，這或許是 Franz Ferdinand 大公對自己的安危毫無警覺心的關鍵原因。總之，挑在錯誤的日子，跑到不該去的地方，不被暗殺也難，結婚紀念日成了忌日。若是皇位繼承人落在Maximilian 這一脈，或許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必然會發生，因為在此之前歐洲這幾個大國彼此間幾度更大的衝突與危機都未釀成全面戰爭的爆發。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在回顧歷史的演變時，總忍不住假想這一切若沒發生該有多好，可惜歷史的發展沒有早知道這回事。
話說 Manet 這三幅《Maximilian皇帝的處決》油畫當然是過不了法國的審查制度，畫中槍手所穿的衣服近似法國軍人的制服，此影射針對 Napoleon III 本人有極大的羞辱。法國政府封鎖這三幅油畫不得公開展示，甚至連版畫也禁止出版。所以這三幅油畫最終淪落異鄉，分別在英國、美國與德國。如今收藏在英國國家藝廊這一幅殘缺不全，基本上畫面只剩下槍手，Maximilian 的部份完全被切除了。可能是 Manet 的畫室存放條件不理想，受損相當嚴重。Manet 過世後，他的兒子將受損部份切除，其餘分割成四部份，分開出售，直到 Edgar Degas 發現後設法將之合體。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的這一幅是第一個版本，並未完成，受害者模糊不清。最終版本則是現存於德國 Mannheim 市立藝術館（圖四），如 Goya 的作品，Manet 加了圍觀民眾，但隔了一道圍牆，以至於現場的戲劇張力顯然不足。根據現場目擊者留下的速寫，其實 Maximilian 與兩位將領一字排開，彼此離得很遠，他們的正面是一排多達十幾人的槍手，槍手後面則是擁擠的群眾。
平心而論，若對照 Manet 這一系列作品與他所效法前輩 Goya 的作品，Manet的藝術性遜色許多。Goya 筆下的人物，受害者的驚恐害怕或者從容就義、在旁哀嚎的民眾、重彈身亡橫躺在血泊中的受難者、槍手的無情，彼此環環相扣，黑夜裏加上如舞台般光線的投射，畫面上沒有令人喘息的一刻，觀者能立即感受到法軍入侵的殘暴。根據 Goya 僕人所留下的紀錄，他當時隨著主人在晚上冒著生命的危險到現場，親歷主人在月光下的速寫。這也說明為何 Goya 的作品能傳達如此驚心動魄的臨場感。但是，儘管當時的政治氛圍，我們還是不得不敬佩Manet 能表達對抗當權的勇氣，大膽地將此政治題材入畫，直指 Napoleon III就是這罪行的始作俑者。
如今所幸 Manet 留下這幾幅畫，至少為 Maximilian 的生命寫下最後一章節，為自己的執著、天真、尊嚴、和那遙不可及的理想，白白付出生命的代價，怎能不令人唏噓。
[1] 他同時也是大英帝國女王 Victoria 的舅父與其夫婿 Albert 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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