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替現代詩賞析 002~
詩人李進文的詩作〈現象與觀念〉在 2022 年 10 月 12 日連同同名畫作,發表於詩人李進文的個人臉書(公開貼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44 期,以及他 2023 年甫出版的新詩畫集《奔蜂志》(時報出版)。
李進文,2023,《奔蜂志》。時報出版。
圖片轉自:https://www.facebook.com/humanities.science/
〈現象與觀念〉原詩與原畫如下:
現象與觀念/
閒置經年的畫布,之前
經過刮刀,轉個彎
就是古道。
古道上,大樹握住細雨,
年輪滿懷雲和泥。
那時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
沒有一點、一線,沒有
勇敢的一面
構成我。
像什麼
或不像什麼,都不是自己。
自己的舞步:速度、頓挫
或刮痕──每當我
旋轉,
宇宙就是一枚無限符號;
潛意識的香氣,恍兮
惚兮,其中有物。
顏色多一畫就是攻擊,
減一刀即太平。
那時畫不出來的日子,
在現象
與觀念之間。
被冰塊撞疼的剛性搖酒杯,
被秋風所破的亮點,
被窗釋放的格線,其中
有真。我想
身為顏色除非
彼此棄守才會選擇抹黑。
(現象與觀念,6F,畫布,2022秋)
作品轉自詩人李進文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profile.php?id=100004232201509
一、在現象與觀念之間
這是一首探討「創作(歷程)」的詩,這裡的「創作」既指寫詩的創作、亦指繪畫的創作;在李進文的思考中,兩者擁有「共通的美學」,故沒有主次之別,而是互相砥礪的平行、互動關係。[1] 而架構起詩畫創作的可能空間者,則是在詩題中並列著的「現象」與「觀念」。
哲學上,「現象」一詞所指的涵義是「個人意識的感質(qualia)」,我們意識得到的範圍,都是「世界」呈顯給我們的現象;換言之,「現象」就是我們每個人日常生活中的「主觀經驗」,它涵蓋了「我」一切的所感,這一切所感乃是種種無法進一步化約或分解的、但又不斷變化著的「感質」,是以詩中所言的「被冰塊撞疼的剛性搖酒杯,/被秋風所破的亮點,/被窗釋放的格線,其中/有真」全部都是現象,而「其中有真」的意思,則是一種主觀上的「真」:對我來說,它們存在,因為我對它們有所感,它們都是呈顯給我的現象,它們就在那裡、再切實不過了。
然而,我們對「世界」的一切認識,除了不斷變化著的「感質」,還有相形之下較為穩固的「觀念」。哲學上,「觀念」一詞所指的是我們人對於語言的把握,每個字詞都有涵義、也就是都有成為特定概念的潛力。人與人之間之所以能用語言溝通,正是因為字詞背後所蘊含的「觀念」有相對恆常、普遍的意義,可以為不同的個人所領會。「宇宙就是一枚無限符號」──事實上,我們無法經驗到「無限」,但透過「符號」,我們卻可以藉以象徵無限、指涉無限,從而詩中的「無限」是作為「觀念」而被我們理解與通達的。如果架構起詩畫創作可能空間的是「現象」與「觀念」,也就是說,創作歷程其實總是同時在「現象世界」與「觀念世界」中進行著的,那麼,創作(歷程)的踐行者又是誰呢?我們可以從〈現象與觀念〉詩中發現,貫穿全文一直有兩個重要的角色交錯地現身與彼此關聯在一起,那就是:「我(自己)」與「顏色」。在現象與觀念之間的,不只是「我」,還有「顏色」。
在創作歷程中,作為詩人或畫家的「我」,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詩中說:
那時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
沒有一點、一線,沒有
勇敢的一面 構成我。
像什麼 或不像什麼,都不是自己。
我們的世界,由作為現象與觀念的點、線、面所構成,但它們卻不構成「我」?為什麼「像什麼或不像什麼,都不是自己」?
種種「現象」都是我之所感、種種「觀念」也盡屬我之所知,但「我」卻既不是現象,也不是觀念;「現象」不依於我、「觀念」也更大於我,現象與觀念是給定給我的、呈顯給我的、是穿透我的「潛意識的香氣,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我貌似坐擁一切現象與觀念,實則受制於自己之所能感,以及字詞話語所承載的普遍意義。在創作歷程中,「我」不是一個完全自由的踐行者(主體),而更像一個「虛主詞」;在現象與觀念之間,「我」首先必須學會去看,否則畫布將閒置經年、否則將「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
李進文在〈為了找到自己──寫詩與繪畫砥礪同行〉一文中提到,小學的時候有一位教他美術的杜老師經常帶著學生們去寫生。杜老師教法相當靈動,會不斷提醒學生要悉心觀察:
夏天的豆娘和蜻蜓在水池上翻飛,自由自在,我被困在池邊畫畫,她要我們注意校門口噴水池灑向陽光中的顏色變化,以及水柱噴至頂端往下墜時出現的空隙──她說空隙產生畫面的動感。好比油畫的刮痕,會產生速度感。
……我們的操場鹽分太高而光禿禿的,有一次她要我們畫操場,我們呆坐半天不知該畫什麼?她笑說:「我要你們看沙土的顏色,不是黃的、不是黑的、也不是灰的,在陽光下它們是彩色的,你們看那含鹽的沙子神奇地閃爍著……顏色是不是在跳舞呢?」
「那時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我想/身為顏色除非/彼此棄守才會選擇抹黑」、「校門口噴水池灑向陽光中的顏色變化」、「顏色是不是在跳舞呢?」諸如此類的敘述在在點出了顏色的「主動性」或「自在性」,確實,李進文就是這樣想:「每種顏色都有生命,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顏色。」在這種理解底下,「顏色」並不是一種單純的「視覺屬性」或「光線在人眼中的成像」,作為現象的顏色有自己的生命、是需要「我」學著去仔細觀察、用心看的一種自在的存在。
二、顏色的生命:作為現象的顏色
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的原因,是導源於只能由「我」去聽顏色說話、去注意顏色變化、去欣賞顏色手舞足蹈。作為現象或感質的顏色,雖然是我的主觀經驗,卻有著自己的肌理、個性、動感與情態,它絕非隨機任意,而是「多一畫就是攻擊/減一刀即太平。」
另一方面,我們又該如何理解「我想/身為顏色除非/彼此棄守才會選擇抹黑」?顏色除了有自己的生命、有其自在的表現,顏色與顏色彼此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呢?在此,我想引述谷川俊太郎的詩作〈顏色的氣息〉的開頭來做進一步解讀:
顏色
顏色不會停留,有的顏色是別的顏色的預感和回憶;有的顏色遮掩著別的顏色,或者表露和不斷地飄流,相互拒絕混雜在一起,顏色互相表演,互相喬裝。顏色的氣息無法命名,不知何時儘管它們漸漸地朝向黎明褪去,但是又一次的羞怯繼而甦醒,為了生的歡喜。[2]
首句「顏色不會停留」就指明了顏色作為意識現象不斷變換的本質,顏色不是固定的塊狀物,而是某種相互流轉的感質,也因此才會有些顏色是另一些顏色的預感和回憶、有些顏色會遮掩其他顏色;顏色在表露、飄流、拒絕混雜在一起的時候,它是一種需要詩人與畫家採取特定觀點(「淡化其他,凸顯一個你想要的重點」)才能加以把握的、自在的現象;而當顏色互相表演、互相喬裝的時候,它們彼此間又有某種緊密的「相依性」,這種現象上的「相依性」沒辦法被既有的觀念之網全數套牢,因而「顏色的氣息無法命名」,這種自在卻又相依的特性,讓呈顯給我們的顏色質感有了自己生命的喜悅,會如流般時而褪去、時而復甦。
讓我們再看一段谷川的詩,以下是他論及「黑色」的段落:
黑色
黑色,它是空洞的。照耀黑色的光,被黑色攫取。黑色不會把任何東西返還給我們。而且它吞噬全部,同化為己有。
無論怎樣的渺小,它都是一個黑點,但不是污點。質地是極其堅硬和沉重的,但具備它特質的物質,現在還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發現。我們有時只是在噩夢裡,能夠觸摸到真正黑色的一端。黑色,它不是顏色,它是一種存在狀態。[3]
為什麼「身為顏色除非/彼此棄守才會選擇抹黑」?因為按照谷川的說法,黑色不會把任何東西返還給我們,它是空洞的,它吞噬全部,同化為己有。除非不再相依(彼此棄守),不然顏色是不會選擇抹黑的。
在李進文的繪畫中,黑色除了被運用在描繪建築的窗戶與構框上,最主要是被拿來勾勒畫面中右側兀自佇立的人形及陰影上,正如我所說,創作者「我」是個空洞的「虛主詞」,他在現象與觀念之間,既非現象也非觀念,但卻擁有一切現象與觀念,故而用以勾勒創作者「我」的黑色不是顏色,而是一種「存在狀態」,一種異於擁有自在生命的顏色的另類存在狀態,這種狀態既空洞、又萬有,吞噬全部,同化為己有。
谷川俊太郎詩選(合作社出版)
圖片轉自:https://www.thexiaoqi.com/products/09930093
三、生命的顏色:作為觀念的顏色
談完作為現象的顏色的自在生命與相依性,我們現在要將目光轉往作為觀念的顏色。「紅色」這個語詞本身就是觀念,它將一切現象上的「紅」歸屬其下;然而詩人李進文的顏色觀念卻更進了一步,他主張:「顏彩是個性與情意的象徵。」[4]
作為現象的顏色,是創作者「我」在創作歷程中的所知所感;而作為觀念的顏色,則是我們作為詩畫的讀者與觀者的所知所感。李進文說,自己在讀詩人木心的詩時,偶然就有畫面,也就是說,「就有顏彩浮現腦海」。不僅如此,在談及他自己的「美術詩」概念時,他也說:
詩與美術結合的「美術詩」不單單以詩去詮釋美術作品、也不是附庸或服務於美術品,我的概念是詩與美術平行,同位階對話,展覽時呈現一種「即時互動」的關係。欣賞一件美術品就是再造一首詩,欣賞一首詩也會再生另一幅畫,沒有一件美術品是不隱含詩質的。[5]
換言之,讀詩會有畫面感、會有顏彩浮現,從而可以再生一幅畫;而畫本身亦隱含詩質,從而賞畫可以再造一首詩。由此,我們再次回到李進文的這句話:「每種顏色都有生命,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顏色。」根據我的理解,這句話應該擴充為:「每種作為現象的顏色都有生命,而每個詩人都有自己作為觀念的顏色。」在這個基礎上,李進文甚至(在受詩人木心啟發後)開始學著為詩人「設色」:
瘦金煙高的周夢蝶。群青響銀的瘂弦。灰櫻欲曙的洛夫。綠波騎霧的楊牧。藍衫掠夢的鄭愁予。星色蓮想的余光中。棕鬣撕心的商禽。紫鳶書空的木心。[6]
我將作為創作者個性與情意象徵的顏彩,以及李進文為詩人所設之色,統稱為「生命的顏色」;正如杜老師所說:「顏色是不是在跳舞呢?」在李進文的「詩想」中,創作者也有「自己的舞步」。我們同時擁有對於詩與畫、對於現象與觀念的直觀能力(intuition),這是為什麼李進文會說:
不論在現象世界,或觀念世界,詩與畫都有顏色,即便無色也是色。詩與畫在藝術美學上經常是互通的。[7]
四、詩質:為了找到自己
讓我們再次回到〈現象與觀念〉的詩句:
那時沒有一種顏色聽我說話。
沒有一點、一線,沒有
勇敢的一面 構成我。
像什麼
或不像什麼,都不是自己。
自己的舞步:速度、頓挫
或刮痕──每當我
旋轉,
宇宙就是一枚無限符號;
潛意識的香氣,恍兮 惚兮,其中有物。
沒有任何點線面構成創作者「我」,因為「我」是空洞的,但又是萬有的;「我」在自己構造出來的詩畫世界中,是一個「消失點」。根據李進文,在詩畫創作歷程中,重要的不是畫什麼,而是怎麼畫;詩也一樣,很多題材都被寫過,因此重要的是「我」怎麼寫?現代藝術不追求「像或不像」,因為唯有「不像」,才有詩畫世界構作的種種可能性。
如前所述,顏色會跳舞,詩畫家也有自己的舞步,舞步呈顯顏彩,亦體現「速度、頓挫或刮痕」。回想杜老師在寫生教學中的叮嚀,她除了要學生注意校門口噴水池灑向陽光中的顏色的變化,還提請他們留意水柱噴至頂端往下墜時出現的空隙,李進文憶起:「她說空隙產生畫面的動感。好比油畫的刮痕,會產生速度感。」在〈現象與觀念〉中,刮痕與刮刀也非常重要。前引「自己的舞步:速度、頓挫/或刮痕──每當我/旋轉,/宇宙就是一枚無限符號;」是一例,另一例則是詩的首段:
閒置經年的畫布,
之前經過刮刀,轉個彎
就是古道。
古道上,大樹握住細雨,
年輪滿懷雲和泥。
在詩畫創作中,刮刀的刮痕所產生出來的速度感,許或可以放在更廣義的「時間感」之下理解。畫布通過刮刀就勾勒出了承載時間厚度的「古道」與「年輪」,而「大樹握住細雨」則更添在時間中搖擺的動態感(亦參見李進文的同名畫作)。
作為現象與觀念的顏色不會只有空間性,它還會在時間中發生與流轉、在時間中被我們所知所感,因此,任何美術品所隱含著的「詩質」,將不只體現為「(作為個性與情意象徵的)顏彩」,還將呈顯出自己獨特的「節奏」。任何質感都在時間中發生或被創作者「我」給構作出來,因而所有質感也都有自己的「節奏」:
繪畫的「質感」,跟詩一樣,詩通常透過不斷修改,看楊牧《微塵》反覆修改到面目全非的原稿筆跡,是一種感動、是一種對詩的敬意。我們在畫面底層反覆慢刀塗抺的刮痕,是複雜而綿密的時間(和情緒)的累積,是一種真摯的、渴望追求到位的心意。
質感亦透過色彩的力量、線條的流動,形成情感「綿密的調子」,我想這就是「節奏」吧?在節奏之中凸顯你想要強調的其中一項,類似「主旋律」或「副歌」,繪畫和詩都需要「節奏」。[8]
這裡,我想簡單地總結一下李進文詩畫的生命哲學:每一件美術品都隱含著詩質,詩質是這樣一種「質感」,它表現為顏色、個性與情意,在時間與情緒之中,它亦呈顯出節奏、感動與心意,這是詩與畫的共通美學;而所謂的「詩質」,其實就是生命,是詩畫家的生命,也是現象與觀念的生命。
最後,我們要回頭考慮,這個詩質生命與作為「虛主詞」暨「消失點」的創作者「我」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我認為,李進文有給出答案,那就是:「找到自己」、創作者「我」將在詩質生命中找到自己!誠如前述,「我」在現象與觀念的世界中是空洞的,但卻又是萬有的;而「我」在自己構造出來的詩畫世界中,則是一個「消失點」。詩畫世界由作為消失點的我開始(構作),亦結束在每一次的創作歷程中。創作就是一個從消失點出發,再回到消失點的歷程,詩畫家在其中迷失自己、又找到自己,循環往復:
繪畫和詩一樣,有時漫無目標,在漫無目標的過程中,累積失敗的經驗夠多,就會有不錯的作品出現。總是這樣,畫家追尋生命中的節奏與符號,詩人開發獨有的音色和語言生態。但最重要的是,透過繪畫或寫詩的「儀式」,不斷地練習再練習,最終──為了找到自己。[9]
由此,創作者「我」將不只能為其他詩畫家「設色」,更能發展出自己的「成色」。藝術家「以印象表呈主見」的同時,也通過創作歷程來找到自己,從而開拓出自己獨有的詩質生命。李進文的〈現象與觀念〉一詩為我們描繪了一套創作歷程的意識發生學,而〈為了找到自己──寫詩與繪畫砥礪同行〉一文則為我們構築了一門詩畫同源的現象學美學,貫穿兩者的是一種「詩質」的生命哲學,在這種生命哲學中,「玩心」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
或許,我可以用「美術詩」的概念,自己繪畫,自己寫詩,嘗試「跨域」,開闊象徵,擴充詩,讓語字和圖像或拮抗或敦睦,說不定可以激盪出另一個詩的小宇宙。日本國寶級「狂言師」野村萬齋強調藝術必須:「著眼於時代而時時保有玩心……。」狂言講求實力與技藝至上,因此詩人白萩也說,「藝術之所以能偉大的呈現在我們眼裡,正是由於技巧的偉大。」然而──當我們到了有些年紀,若想繼續探索美好的事物,保有「玩心」最是要緊,它會讓生命保持靈動。[10]
(完)
* 本文亦收錄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 44 期。
註釋:
[2] 谷川俊太郎(2015),《谷川俊太郎詩選》,田原譯。台北:大鴻藝術合作出版社,頁274。
[3] 同上註,頁275。
[4] 同註1。
[5] 同註1。
[6] 同註1。
[7] 同註1。
[8] 同註1。
[9] 同註1。
[10] 同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