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老爸於98/11/16 23:30因心肌梗塞往生,11/27告別式後火化,安厝在太平七星山淨業精舍。事故始末或待沈澱一段時間後,再做完整敘述。
這篇「童年落難記要」中血淚斑斑的經歷,是老爸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我雖然能夠體會內中部份情節令他遺憾終身的沈痛,卻終因「耳熟能詳」而麻木不仁,未曾認真思考過它對形塑老爸的性格與人生所具有的深刻影響。
晚年的老爸,更是三句話不離:「我四歲落難的時候……」,將這篇「記要」影印了無數份,來訪者不論識與不識,都要分送一本,惟恐天下不知似的,往往使我感到難為情,心想:「誰會去看啊?」
老爸停靈在家等待告別式期間某天,妻大學同學、和我們時相往還的劉屏來拈香,捎了份「記要」的打字稿來,她自也早就拿到1份手寫稿影本,先前當然也並未「拜讀」,但在聽聞惡耗後想起了這本「遺作」,才找出來閱覽,一讀之下,頗受震動,因我們懇辭奠儀,遂花了2天輸入電腦製成WORD檔,印出來帶到靈前表達誠摯的追思,只是老爸的字相當難認,她自知錯別處必定不少,更有許多乾脆以星號代替,請我校正、填補,並說:「這個老人家不簡單啊!這是他的大江大海1949。」其實在夜深人靜的守靈時分,我在老爸房間翻箱倒櫃的找出他所有遺稿細讀,當時心裡也正想將它們電子化,因此很被她的心意感動。
以下將分3次貼出「童年落難記要」,就像巴洛克音樂裡的頑固低音,它可以做為描述老爸一切事蹟的背景。
【老爸「童年落難記要」手稿(首頁)】
吾家世居湖南茶陵縣秩堂鄉曉塘村,岡陵四合,普植茶樹,前有茶湖水蜿蜒西流,源出皇雩仙,為灌溉主要之水利。村民以農為業,副產茶油、煤炭,刻苦自勵,衣食無憂。因乏其他經濟資源,滯未建設,故教育、交通、工商業不發達,民風樸實,然觀念極為保守。
全村居民共二千七百餘人,除彭、朱百餘人之外,餘皆為我譚氏家族。吾鄉歷代人才輩出。承先啟後,移風易俗,傳統「禮義廉恥」、「忠孝節義」思想,根深蒂固。兼以各姓互為聯姻,鄉民非親亦戚,深知和衷、敦仁之基。
家居下壠,始祖興光、迪輝公,有二子,長曰朝縱,次曰朝桂,才氣縱橫,難兄難弟,享譽鄉梓。朝縱公棄學經商,創業有成,富甲一方。高祖子元公、曾祖秉智公、王父夷清公及府君師謙公,守成尚文,家道富裕。
共產黨興起,東界江西,地近井崗山,沿羅宵山脈向西發展,如蔓草之廣延。民國十六年,潛在地方之共產黨份子,運用國共合作機會,製造暴動,焚燬高壠街市,及賜書堂學院〈譚畏公延闓先生家園〉,長沙馬日事件─長沙共產黨份子,有計畫策動大暴動,大肆燒殺,災情慘重,駐軍毛秉文、許克祥兩位團長目睹情勢惡劣,展開圍剿,上級決定清共,這班人消聲匿跡,轉入地下活動,民十九年,毛澤東勢力伸張,禍及吾鄉,由是死灰復燃。
家君學成,肆志省垣,憂局勢變化,先將吾祖母與吾母及余三人,安置腰陂,不久亦遭赤化,救援不及,以致淪陷。一日申酉之時,忽傳來「滴!滴!答答滴!」「殺!殺!殺殺殺!」之號音與喊聲,恐怖異常,戶外之人驚惶入室,關閉門窗,母將余緊抱在懷,幼稚心靈不知何事?惟以充滿奇怪之感受,長大始悉赤共殺人,其肅殺之氣,令人毛骨悚然。
赤共每踞一地,首先建立組織、清查戶口、劃定階級成分、展開宣傳。吾與慈親為外鄉人,押解返籍,被目為「土豪、劣紳、反動派」家屬,指定墨莊〈現改為合戶村〉陳家百餘人打我土豪,所有動產洗劫一空!母抱余急從後門逃走,躲入大麻叢中,母舉目偷眼,見祖母繩之以去,泣不成聲。祖母抵達墨莊,繫其四肢,懸掛樹幹,以水灌鼻,苦刑難捱,供出所藏,數十狂徒肩鋤提鍬,湧入吾家尋財挖寶,每室滿目瘡痍,搜括一空。祖母放歸,蓬首垢面,精神瀕臨崩潰,四肢受傷,右手脫臼,吾母與伯母扶至家,同跪廳堂神龕前,哭訴悲憤。親族陸續而來,無言以慰,咸流同情之淚。食宿問題全賴伯母〈祖父受友托孤,收養其子顧發生,伯母彭氏,即其妻也。〉彭氏與堂祖品義公接濟,幸能茍全性命。
地方控制之後,展開清算鬥爭,凡罪為「土豪、劣紳、反動派」之家屬,未及逃離者,五花大綁,頭戴高帽,遊行全村,敲鑼擂鼓,如耍猴戲,讓人唾罵,以羞辱人格。如是三日,每棟屋宇,牆上塗滿了大字標語,如:農民翻身、婦女解放、打倒封建及擁護蘇維埃政府……。利用婦女隊、兒童團,手執小紅旗,每日遊行口號:「打土豪、殺劣紳、一個不留情……。」各村各落大跳秧歌舞,將祠堂祖先靈主牌責令焚化;廟宇神像,悉數搗毀。由是倫理道德、婚姻制度、宗教信仰、歷史文物,無情破壞,一夕之間,人性泯滅、獸性橫行。某村某婦人,殺死公婆,口銜血刃,手提人頭,跑到鄉政府,得意的說:「現在夠資格當共產黨份子吧!」妻殺夫、甥殺舅,層出不窮,造成仇恨、殘忍、猜忌、恐怖之社會,人民完全失去思想、言行之自由,村民憂心忡忡,夜不出戶,人心惶惶。
幾經時日,全鄉凡列為「土豪、劣紳、反動派」者與家屬,集中拘禁秩堂三棟屋,名門大廈,頓成監獄牢房。受刑成殘、受辱自絕、憂而成瘋者,不知凡幾。每日晨起(吾與慈親同禁進門左邊第一室),常見絏屍而過,被禁者起立致敬,而執事呼嘯而去,毫無惻隱憐憫之心。兩王姑、外婆與伯母彭氏探監,辱阻不准相見,含淚而歸。
未幾,起解高壠墟場,展開全區四鄉鎮大公審,臨時架設一座高臺,懸掛橫條紅布,裏外貼滿了標語,臺之兩側,各站立四名大刀慓悍、繃臉嚴猛,充滿凶惡殺氣。主持人意氣揚揚,簡單開場白後,旋即宣佈判處死刑名單,凡被唱名者,押赴江渚,被斬首者一律脫去上衣,批列跪地,大刀劊子手依序砍殺,人頭落地,碧血橫飛。是日被害者四百餘人,血洗沙洲。祖母娘家六口,除表伯國珠公逃亡外,餘皆遇難。外祖欣然公,刑而後殺,其情慘烈!祖母與母目睹浩劫,血淚縱橫。余躺臥母懷,淚流滴臉,怪不自在,哭鬧要「回家!」天色已晦曚,哭聲震野,此情此景,驚天地而泣鬼神。
公審大會結束,將未死之罪犯押赴江西,道經故鄉之關頭〈離家十華里〉,伯母彭氏潛入旁觀人群中,適吾母經過時,迅即將余劫走,承居民協助,先藏匿柴房,天黑後由後門遁走。抵達花石村堂王姑家〈品仁公之妹〉,正在挑燈打糍粑,伯母與其私語來意,懼連累,不肯收容,即怏怏告辭。
戶外漆黑,寂靜無聲,余倚伯母背,驚悸不安,行至一大樹下,將余卸下,牽手至土地公神座前,一跪三叩首,伯母合十唸唸有詞(上小學時經過此地,近月江橋,當晚行走路線,即繞道石壠村後山進入村莊),然後席地休息。此時伯母心事重重,徬徨不安,仰望天空,沉思無言,輕聲曰:「珠兒,我們走吧!」揹負我走過壟畝、荒野、山林,進入村莊,穿越幾許小巷,至一住宅,卸下我叩門,接應者為一中年婦人〈吾村太屋場房姑洛美,適石壠彭九耈公〉。迎入內室,兩人竊竊私語,含悲暗泣。次日晨起,不見伯母,為恐事洩,連夜返里。房姑放出空氣,路拾孤兒,收為義子,命名彭祥麟,以掩人耳目。
生不逢辰,命途多乖,十餘日后,第一次與表姐外出,嬉遊彭家祠堂前廣場,適堂姑某某〈品裕公之女〉在祠堂畔洗衣,被其瞧見,欣喜,大呼余之乳名,瞿然不敢應,拔足走避,姑追趕呼喚,地近鄉政府,一幹部疑而問之,姑不知內情,順口回答:「我師謙哥的孩子。」共幹訝異,曰:「土豪、反動派的孩子,怎麼在這裡?」尾隨至家,以致事洩,次日,押入高壠栗子樹之村莊兒童團。
該團有兒童百六十餘人,全係江西蓮花縣罪為土豪、劣紳、反動派之子女,押解至此,其年最大者,不逾十歲,最小二、三齡而已(筐挑者二、三十人),於是我為籠中鳥矣!舉目無親,生死存亡,委之於天,然無憂無懼,與難童快快樂樂嬉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