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家人群組傳來的照片上,兩名工人正在將從父親墳上挖出的坑重新填土,坑內已然腐朽的棺木幾被披上的紅土淹沒,頓時我鼻頭一陣酸,接著一股熱流直往眼眶竄,瞬間盈滿淚水。從此以後,那每年回老家及離開老家北上前都會來看上一回的父親墳墓,從此將被夷平。
記得十年前父親出殯的那一天,當父親的棺木由四名工人各拉著一條布繩,徐徐地放入墓穴的那一刻起,一路上刻意壓抑著悲傷情緒的家人,終於得以在那一刻徹底釋放。從此,父親的軀體終將歸為塵土。儘管不捨,家人們還是以三把黃土,送別了父親。
父親的一生,是一段由浪漫、悲苦、頹廢,再到奮起、驚奇,所串起的平凡人物,不平凡的人生。
二〇年代出生的父親,經歷了民國初年、日治時期,以及國民政府來台時期的大時代,也是全球局勢動盪的年代。年輕時生性浪漫,不喜拘束的父親,除了白天的莊稼農活外,平日休閒時還彈得一手好月琴。由於父親的才情與浪漫的個性,引來當時迷戀父親的女友圍繞身旁,在當時那個依賴媒妁之言的年代,他們的交往還引來不少的閒言閒語與側目。
那年的秋天,凌晨三點發生了芮氏規模七級的嘉南大地震,父親雖幸運躲過被傾倒一半的牆壓住,無奈幸運之神卻未同樣眷顧他的女友。暗夜中,父親直覺的快奔女友的家,卻見女友家房屋全倒,女友及部份家人在睡夢中來不及逃生。父親噙著淚水,死命的在瓦礫堆中徒手挖出女友的遺體,原本壓抑住的情緒終於在那一刻徹底潰決。
一場南台灣的地震,將父親從浪漫才子,打成了悲苦、頹廢的青年。
失去摯愛的父親,猶如行屍走肉,開始放逐自己、荒廢農活,更從此不再彈奏月琴。在陷入長期低潮之際,嬌小的母親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從此讓他脫離了那段萎靡不振的日子,也終於有了成熟男人的責任心。可是,就在父母親訂親不久,突然接獲日軍徵召為軍伕的役單,必須立即動身,前往遙遠的太平洋小島。
父親身為長子,又有繼承家業,照顧父母及撫養弟妹等多重責任在身,一旦出征將出現許多難以預料的變數。就在父親臨登船之際,祖父母極力透過各種管道請託,希望能夠讓父親不要前往前線,只因為父親身為長子,必須擔負起家中農活的工作。於是村裡臨時改換村內另名役男取代了父親的兵役,正當家裡慶幸父親不必前往命運未卜的前線時,這艘駛離台灣海峽的運兵船卻意外在途中遭到了美軍轟炸機擊沉,船上無人生還。
父親雖逃過死劫,卻是悲痛難抑,因為那位役男正是父親同村的兒時玩伴。
父母親兩人平日相處的模式非常有趣:由於母親總愛對著父親叨念或抱怨,而父親卻總是可以完全不動聲色的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般的淡定表情。偶爾被念煩了或罵的太過了,父親會衝著母親大聲喝斥,隨即母親會閉起嘴,靜默許久。在我們的印象中,儘管父母親兩人之間的小鬥嘴不斷,但卻從未吵過像樣的架。
兩人如此這般的一起度過了一輩子的夫妻歲月。
〇四年冬天,母親因病離世,父親在結縭一個甲子的老伴靈前,凝視母親的遺照,當著我們子女的面,娓娓道出他這輩子對我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印象中,這是第一次父親正眼凝視母親,似乎正懺悔著自己過往內斂的情感,也從未輕易將愛說出口,如今卻是有來不及親口道出的悔恨。父親也在這段伴著老淚縱橫的告白後,久久不能自已。彼刻,他不再是那個對母親冷漠的父親,而是孤獨無助的老人。當父親起身回房,兄弟姊妹們望著父親佝僂的身軀緩步移動的背影,依舊習慣把臉側向牆壁的躺下,燈還澄澄亮地開著,我們無法看清楚他是否已經入睡,我猜想父親一定比我們還不捨,比我們還心酸。
我是家裡最小的男丁,排行老七。卻可能是家中唯一還會對父母親切擁抱的孩子,也是受到父母疼愛及兄姐照顧最多的一個。直到念了軍校,仍舊改不了習慣。每當回到家見到父母親,總是免不了一番熱情的擁抱及親臉頰動作。有時我還會雙手環抱父親的頸項,跳上父親的背,讓父親背著我走一段,直到父親第一次中風後的不良於行,才停止我這個幼稚的行為。
父親第二次的中風,幾乎要了他的命。儘管逃過劫難,但卻付出了從此臥床不起的代價,緊接著開始癡呆、失智,經常還認不出我。隔著窗戶,我瞧著父親躺在那沒有春夏秋冬、沒有悲歡哀樂的床上,偶爾醒時經常瞪大已然因瘦而凹陷凸出的眼球,若有所思的盯著天花板,看著不禁讓人心疼落淚。我進入父親房內,摩挲著父親瘦骨嶙峋筋脈分明的雙手,輕撫摩那一頭白髮,鼻頭頓時一陣酸。我知道,父親正在離我們遠去,以極緩慢、疲憊、困難地,沉沉睡去。2011年夏天,平凡的父親終於在上帝的懷中安息,帶著失智的軀體離開了我們,結束他九十載不平凡的人生。
父親沒有留給我們任何屋宇田園,卻留下了人間物質上不能交易的、豐盛而不朽的那份精神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