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
鳳凰木下的告別之後,女孩的影子幾乎不再敲叩心門。我熬夜看小說,晚起,下午偶爾和宜銘去打枱球,日子枯躁、沈悶,帶著灰暗的色彩。我善於防衛自己,在受到強力的衝擊後,居然能面不改色地癱軟感官,摒棄任何的知覺,但我知道潛意識裡並沒有終止對事件的思考探索,它不停地工作著,在尚未得到一個傷害我最少的概念時,不會傳達到大腦,於是這些天我的感覺遂也和著生活的模式,沈淪在黑暗的色調裡。
「收到一封女讀者的來信,她的感情遭遇了嚴重的困擾……」收音機裡柔美的音樂悠悠休止,主持人輕巧地插進話來,我不禁停筆傾聽。「事情是這樣的,這個女孩目前是某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曾經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私底下已論及婚嫁,男方是她國中同學,就讀專科學校,他們的交往情形被女方家長知曉,深不以為然,認為對方的學歷不如自己女兒,於是軟硬兼施要兩人斷絕關係,女孩無奈,只好寫了封信據實相告,男朋友也能諒解。但聽了父母的話之後的她,生命頓時失去了光彩,她不能去接受任何新的事物,與所愛相處的喜悅已使其它的物件所能產生的情趣變得毫無意義,她的苦惱日益增添,在升上大四的前夕,根本沒心要唸下去了……」
主持人述說完這個感傷的故事後,提出她的忠告與意見。她說:「沒希望的愛情是不會有幸福的!」這句話真撥動了我內心裡的琴弦,唱出了哀怨而會心的共鳴曲。當初女孩的眼淚與我不得已的承諾實宣布了我倆愛情的無望!既然是沒有希望的愛情,主持人規勸那個風露立中宵的女孩努力忘懷過去:
「……當然,要忘掉一個素所深愛的人兒並不那麼容易,但相信時間會淘盡一切,今天妳那濃得化不開的愁情終要叫它沖淡的。畢竟,有的時候,我們必需想法子去適應這個世界!我倒聽說過一個辦法,也許有助於妳去除惆悵,減輕對他的牽念,妳可以竭盡所能地去醜化他的形象,儘管去回憶他過去對妳種種的不好,甚至,妳可以想他一點都不漂亮,鼻子不端正、眼睛太小又患近視、說起話來總是口沫橫飛,一丁丁微不足道的小缺陷妳都可以把它著意地誇大,想著想著,或許他就不再那麼可愛、那麼值得戀棧了……」
我伸手把收音機關掉,仰靠在椅背上,眼前白壁幻現出女孩的倩影,窈窕的身材、修直的美腿、雪白裙裾在風中招擺,影像越來越明晰,我又認清她烏黑如雲的秀髮、小巧的尖翹的鼻,嘟著的小嘴展現出淘氣與不肯被了解的神氣;旋即畫面一轉,一個瘦弱、憔悴,卻又倔強賭氣的女孩挺立在那裡,身穿黑色的冬季學生服,看不出曲線、面色凝重,充滿過度的哀愁,頭髮零亂,羸弱的鼻樑吃力地支撐一副厚重的眼鏡,陰險的小眼睛隔著偽善的鏡片,惡毒地盯著我……。
我不禁笑了,揮揮手,驅去那些可笑的幻影,站起身來,走近紗窗,一隻粉蛾撲進枝葉繁盛的臘梅叢中。不的,女孩!妳再怎樣地刺戢著我,我再怎樣地想擺脫妳予我的束綑,我也絕不肯醜化妳的形象,藉著我心目中美的破滅來斬絕三千的煩惱。況且,使我沈迷的,又豈只是妳的形象呢?美麗的外表只是花冠,如蕊心沒有甜蜜,又怎能使蜂兒耽溺呢?是的,男女或許因美貌而接近了解,但既經了解之後,形象的醜化又豈能使他們分離呢?不的!不的!兩情相悅之中,除了美貌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即使那是悲苦、疑懼……),而且我確信,那些東西才是愛情的精華,才是最主要的吸著劑。要是迷戀的痛苦真需依靠形象醜化來解除的話,那愛情真是徹頭徹底的悲劇,而人類的感情理智,或說人類的性靈實已到了窮途末路的境地了。
我忽然激動起來,眼眶噙滿淚水。那我目前是走在什麼樣的路上呢?「你能確定說出自己的情感嗎?敢張口說出『我愛』嗎?」「一個孤僻自鎖的小男孩,自以為成熟,自以為思想足以駕御一切,其實即然面對步入成熟的第一件事便束手無策,充其量只能蹲坐在青春之花閣中,編織欺騙人的白日夢而已!」
我回想起遇見女孩以後的一段時光,竟察不出它的真實性了。知覺失去了對生活的敏銳感度,生活對於我,似乎成為一種習慣。我習慣於白天站著、坐著、走來走去;習慣於夜晚躺在床上,睡覺作夢;我習慣於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習慣於陽光下的每一件事。女孩走進我的世界,我立刻習慣地接受;她不聲不響地離去,我也認為理所當然。生活(知覺)是一條直線,生命中所有的事件是這條直線上的一個點,沒有秘密、沒有驚奇、沒有悲哀、沒有快樂也沒有深切的痛恨,我害怕直線會這樣一直劃下去,到我死。
那麼我之所以把事件的導向視為運定而乖順地服從,不就是因為這份對於生活的淡漠嗎?憶起女孩收到第一封信的那天下午,從麥克風中把我喚去,達成了認識她的願望,我拾級而上,沒有任何特異的情感;如今我明知女孩即將從我的生命中隱褪,卻也不想出手挽救!我努力思索行為與性格之間的關係,只感到存在的茫然,我不願繼續想下去,千萬個問號在腦中糾結一起!我脫不出牢網去觀看整個世界,我仍然需要靜靜等待。
春之祭典全3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