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祭典(30) 最後的約會

約女孩明早八點半在補習班前廣場見面。她赴不赴約呢？我怕信不是她親手接到，鬧出什麼風波來。考完後的心境，和事先想像全然不同，竟連女孩也一下子離我好遠了。我極希望她如期前往！

八點鐘就到補習班了，先找班導去，她像我們的小姐姐，大家相處很融洽。

她問起成績，我沒有把握，數學、物理還可以，英文、化學搞砸了。班導搖頭嘆息：「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太緊張，實力打了折扣。你知道丙組的第一名吧？在班裡表現那麼好，到了考前，整個人像要瘋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就在大考前天吧？他哥哥打電話來要我去看看他，他心裡壓力太大，與我說話好似心不在焉，除了叫他不要緊張，我也講不出什麼名堂！昨天他來找我，黯然神傷，我見著內心難過，他卻裝出不介意的語調，但他的眼睛顯示一切的真實，老師心一軟，眼淚都掉下來……」班導說著，眼眶似又紅了。

「他不適合考試，純粹的聯考制度下的犧牲！否則他去年就該考取第一志願，我們高三時候模擬考，他是全校前三名的！」我不勝唏噓地說：「運命無可抗拒！」

二十七分，我告別了班導，跨出門檻就望見女孩倚在對面騎樓的廊柱下，她低著頭，右手食指抵著下巴，目光凝聚在一點，我忽然注意到她穿的是那套白色洋裝，心裡生出一絲絲感動。

她看見我，趨前一步，抬眼﹙頸背並沒有動﹚盯著我：「約我出來有什麼事？」

「什麼事？」我驚愕地低語：「如果我找妳看電影，去嗎？」

「不要！」她轉身：「什麼電影？」

「茱莉亞！」

她輕輕搖搖腦袋：「我帶你去一個純喫茶的方，喝冷飲！」

「純……純喫茶！妳和誰去過？……」我腦海靈敏閃出一個人影。她已邁步向前，我跟上。

「考得怎樣？」穿過第一道斑馬線時，她問我。

「不好！無論如何沒有四百分！妳呢？」

「不錯！估計將有三百七十分。」

我氣惱地偏過頭去看她，她沒有表情，目視前方繼續移步：「其實我沒對完答案，像英文、歷史，才懶得管它們呢！但我有預感不會太差，反正考也考完了，該好好玩玩才對，再操心也沒有用呀！」她補上。

我緘默著不答腔，她則興高采烈地述說暑假的遊樂計畫，全部是關於她個人的行程安排，我禮貌地聽著，不時點頭說：「好呀！那很好！」

她忽然止步，我也停下四處張望。這是一條繁華的小街道，兩旁掛滿公司行號的招牌。

「門還沒有開！」話聲才入耳，她已往回走。

我怔住了，匆忙瀏覽週遭，並沒有看見什麼純喫茶或冷飲的商號。我追上女孩，懷著些失望的情緒。

「欵！去軍校聯招考場，我有同學應考！」她又提出建議。我們默默走著，太陽越來越炙烈，大廈的牆壁反射亮麗的金黃，這是一個白熱的城市。

汗沿著背脊流下至腰圍，小腿也感覺得出水滴的蠕動，女孩的頸項，閃著無數顆小太陽，沉悶的、酷熱的空氣籠罩住我們。她只管低頭曲背疾疾行走，我跟在她左後方。

「你上成功嶺時要不要我去看你？」在快到達目的地時，她沒來由地問我。

我矜持地微笑著，這樣的問話是我想望著的。

「不要！」我早有答案。

「為什麼？」

「到時候我的父母弟妹、親戚朋友許多人會去，我不要妳暴露在他們訝異的目光之下……」我看著她，懷抱著心機地笑著。

「那有什麼關係！其實我也只是你的朋友啊！」我不再微笑，她擊中我。

「真的不要嗎？」她舉頭又問。

「不要！……但我要妳寫信！」我畏葸地用堅決的眼神刺探她。

「一定！我要寫三封！還債！我還欠你二十一封，我用一比七的比例還你，相信你能諒解！」

「還債！」我極輕微地冷哼一聲，心中非常不快。「還債！」我賤蔑這兩個字，我不能忍受，直到考場，我沒有再說話。

軍聯在一所國中舉行，我們踏進校門，剛巧下課鐘聲響了，考者從各個教室門口湧出來。女孩去找同學，我則站在一棵榕樹下，百無聊賴地踢著小石子。

「秦辰丰！恭喜你啊！」清脆嘹亮的女聲，我驚訝地抬起頭，一個額頭高高的女孩迎面而來，我不認識，但是看過的，女孩的同班。

「為什麼恭喜我？」

「聽說你考得不錯啊！」她很大方地應對，我瞥見女孩在她背後不遠與另一個同學談話。

「她告訴妳的？」我指指女孩，陰抑地說。

「嗯！你們出來玩嗎？」

「……」我手插進口袋，低下頭，更賣力地踢石子。

鈴聲又響，女孩走近來：「我們走吧！」互道了再見，跨出校門。

「你大學畢業讀研究所嗎？」

「也許讀的！」

「出不出國？」

「我想不會！」女孩莫名其妙地問，我隨隨便便回答。

來到大街上，腳下的柏油路黏答答的，每舉一步，便發出「沙」的一響。

「我要在這裡等車！」前面鳳凰樹下有塊站牌，女孩扶著樹幹，不再前行。

鳳凰花紅似火，綠葉反成了點綴，兩隻麻雀穿過枝椏，幾朵鳳凰飄落，我低下頭，才發覺烏黑的柏油路面沾滿了飽受踐踏的殘英。

「以後我不要再和你出來、再和你走在一起了！」低沈中帶著堅決，柔弱中夾雜冷酷，她用這樣的語調對我說。

我已經悶了一肚子的火，她還企圖潑下酒精。但我卻笑了，笑聲從喉嚨壓擠出來。

「為什麼呢？」我問，眼睛直視筆直大街的盡頭，感到戰敗者的悲哀無奈。

她不吭氣，只是搖頭，也不肯抬頭來面對我。從她眼鏡的上方看到她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我覺得女孩陰險、孩子氣！多可笑，我認為她的陰險是孩子氣的、耍賴皮的，因此，我無可奈何。

「我不要你陪我了，你先走！」

我忽然想揮手給她一個耳光。「啪！」她那瘦削的、慘白的臉頰立刻映出五指血痕，然後她或許會蹲下身去撿拾應聲而落的眼鏡，雙手掩住臉嚶嚶哭泣，我就冷冷地說一聲「再見！」掉頭離去。真的，我那麼想，為了我長久以來所受的委屈，為了女孩對我少男情懷所加的鞭苔，為了……為了……！唉！但我沒有，這雙怯懦的手！握緊了拳頭深深凝視著女孩，內心多麼酸楚。

「那麼……再見了！」

「再見！」女孩回應我，仍舊低著頭、低著頭！一個夢魘，我永遠不能忘！

我直直向前走，睛眼極力歛聚著威嚴，挺直腰身，步伐沈緩，二十步之後（或更多），我懷著一絲期待，猛然轉身，紅花傘下，白裙似在飛揚，女孩並沒看我，她正傾著上身，向那頭瞭望。我狠狠轉過身子，大踏步向前走、向前走，越來越快，不再回頭！

春之祭典全3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