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殺了樓庭,再加上他兒子又如何?
——我讓了樓庭那麼多,他便是再賠我一條命,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悲劇誕生了。
他聲音低低地敘說着,神色之哀慼悔痛,教看着的人都忍不住心軟。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開口打斷他。
「你可以有千百種理由廢了他,卻偏要他的命。」
「樓祁,你說的話,你自己信不信。」
跪着的男人驟然陷入沉默。
好一會兒,才又道:「……我從一開始就恨他」
「他剛出生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掐死他」
「不應該麼?」
「他是顧庭的兒子,我就是要殺了他,我有錯麼?」
「他欺我、害我、算計我,我通通忍下來!可是他還不知足!他動了婉婉!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幾乎病態地激動起來,聲音極大,額上因着咆哮凸起了根根青筋。
守在暗處的影衛現身將他控制住。
我看着他,突然很替樓昭感到難過。
樓祁不是溫和,是軟弱;不是讓出,是被搶走;不是疼愛弟弟,是無從反抗……
他是儲君,所以功課學業都是他的。
而父皇母后的寵溺寬容只是樓庭的。
他有怨、有恨,可樓庭明明很早便死於他手了,他自己也已經坐上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位子。
卻還是要囿於前塵。
還是要冤冤相報。
永遠學不會知足的惡人變成了他,袖手一揮,決定了一個少年的生死。
那少年還叫了他十六年的「父皇」。
我看着這個從小在記憶裏寬厚親和的長者,腦子裏第一時間想到的,卻還是他在樓昭八歲生辰時,親手爲他做的漢白玉雕。
玉上的浮雕是三個人的輪廓——他、先皇后、還有樓昭。
後宮三千的皇帝陛下,送出這樣一個禮物,好似將其餘人都排開在外,偌大的皇宮,只是他們三口之家而已。
樓昭對那塊玉特別珍惜,一直將它收在牀榻底下的暗格裏。
後來他入皇陵,只有我知道那玉的位置,於是瞞着偷偷跑進東宮將它拿了出來,又趁所有人不注意,藏進了他衣襟裏。
明明也該是有愛的。
可是他此刻表現出的是那麼恨。
那麼恨,卻又偏偏還要讓樓昭生下來。
「你們皇家人……」我壓下心頭的哀意,極慢地勾出一個笑來。
聲音淡淡,眼圈卻滿是澀然,「樓昭生在這皇室」
「當真是他,天大的苦難。」
跪着的男人身軀陡然一震。
無人知曉,那日之後,先皇跪於皇祠,五日未進滴水,在先太子靈前痙攣而死。
他連皇陵都未入,屍骨飼了亂葬崗的飛禽走獸。
卻是比當年樓庭,還要淒涼悲慘上百倍。
7
我說我要離開京城了。
身着明黃龍袍的少年天子轉過身來,神色冷淡。
只說他這一次不會動我,也不會動相府,權當報了我兩世教養之恩。
九年的潛移默化到底是有用的,哪怕他自己察覺不到。
我這樣看他,時常會被他眼角眉梢的少年意氣晃了眼睛。
看着看着,我又會想起——只可惜兩輩子,都不曾見過樓昭穿上龍袍。
他爲了父母臣下的期許,花了十六年去不斷靠近這件衣服。
生怕將來穿上它,會覺得自己不堪其負。
他愛民惜才,勤學善政,若有機會,定然會是一位名留千古的好皇帝。
可惜造化弄人,明明一個這樣好的少年,卻是因着那點齷齪的前塵舊事,不知所以地早早逝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抬眼看他。
「樓渙,我爲你畫張小像吧?」
少年天子愣怔一瞬。
「畫好我就走了。」
永安六年,京城傳來皇帝退位的消息。
樓渙這些年來連妃子都沒納上一位,膝下自是無子。
卻做出將皇位傳給了相府嫡子這樣的荒唐事。
塞北消息來得晚,一般在這裏傳開的消息,在京城都該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
我俯身待弄着庭院中成片的蘭花,秋風瑟瑟,便一時忍不住低咳起來。
「你倒是過得清閒。」
身後腳步清淺,來人聲音已不復少年時清越。
我看他一眼,轉身進屋,慢吞吞沏上一杯茶遞過去,被人毫不客氣地接過一飲而盡。
「好茶!」
我沒理他,復又坐到案前,翻開典籍,繼續先前未完的批註。
「我昨日又夢見阿昭了。」
樓渙揚揚眉。
「他罵我沒出息,被你這麼個東西耍了兩輩子。」
男人哼笑出聲:
「那倒確是如此。」
他在一側的書架上抽出兩本書冊,頗有滋味地看起來。
我寫着字,他看着書。
不覺間夕陽色彩已浸了滿堂,入目即是餘暉爛漫
「江嫿」他突然便出聲,我筆尖頓住。
「我從前,總覺得你惺惺作態,虛假僞善。」
「一面本就將我視爲工具,一面還想要我對你感恩戴德。」
「所以我恨你。」
窗外樹影婆婆。
「後來我又想,你或許真是一個愛心軟的大善人。」
「連殺身之仇,都可以因我年幼就能一筆勾銷。」
「能讓你在眉宇間都染上愧怍的報復,竟然只是想將我從頭到尾改成另一個人的樣子而已。」
「我就覺得你呀,真是傻,又可憐,連報復一個人都不會」
他回身將手中書冊放回書架,語調輕輕。
「我現在才明白——」
「你不是不會恨,不會報復。」
「你是隻在乎樓昭,你連自己都不在乎。」
「所以哪怕我殺了你,卻在你心裏連半點浪花都翻不起來。」
念暉盡散,皎月漸升。
銀霜從窗口斜斜地照進來,他的青竹色長衫籠了華光,眉眼看不真切。
整個人透出股詭氣森森的涼來。
「江嫿。」
「你知不知道。」
「我有些時候好羨慕他。」
沒人應他。
8
我這日再起來時,一直走到正廳都能不曾見到樓渙。
廳中茶案上不太規矩地擺了一張薄紙。
左下邊角浸入靠近的茶盞裏,早已溼了個徹底。
「此身入江湖,江湖不見,願君珍重。」——樓渙
十三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放達不羈,真真應了那句字如其人。
我牽牽脣角,露出些笑意來,將薄紙夾入書冊。
又坐回書案前,繼續註記着先前樓昭送予的、不可勝數的宮中典籍。
一室靜默。
有人在低低絮語着。
「阿昭。」
「我倒是沒想到,樓渙纔是那個最瀟灑的人。」
「天子退位入江湖。」
「還挺有意思……」
樓渙視角番外:
我是當今聖上第三子。
卻更是整個京城的笑話。
宮裏人人都道我母妃可憐,本就是條賤命,偏又陰差陽錯得了聖眷。
她那卑賤的命格壓不住皇恩,纔會在我六歲時病故身殞。
只有我知曉,旁人說的,半點不對。
她纔不可憐。
皇帝醉酒錯認?
實則是她自己在臉上動了手腳,又在陛下酒裏放了東西。
她雖是奴婢,卻頗有野心,無意發現自己與皇后眉眼相似,便生出了些不該有的想法。
她毫無疑問是聰慧的。
妝臺上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卻能將她完完全全換一張臉。
三兩句甜言蜜語,就能迷惑太醫給她催情的藥。
但她又很愚笨,偏偏要把出人頭地的希望寄託到男人身上。
看中的,還是那九五之尊的皇帝。
說她心高氣傲吧,萬事未定,卻又甘早早委身。
丟了個已經變得毫無價值的籌碼出去,果不其然被別人看都不再看一眼便厭棄。
她原先幾年尚還是正常的,雖受宮中苛待,卻心有錦繡。
雲湘宮位置極偏,沒有陽光,一年四季的陰寒。
莫說御花園那些奇珍異草了,連最普通的文竹都種不活幾株。
她卻能在宮側種出一大片鈴蘭,每日親耕親作,時不時露出的笑容,乾淨而沒有半點陰霾。
雖不常想起我,凡是見到了,仍會慈愛地將我抱進懷裏。
「渙兒乖,阿孃今日與你講個故事可好?」
可是皇帝一天天不來,她一天天沉鬱下去。
眉眼間的清傲變得黯淡,開始瘋瘋癲癲地說些胡話。
妄議帝后,每一句都足以治她一個殺頭之罪
桌角邊是她摔碎的茶盞。
桌上放的是宮人端來的膳食——一碗粥。
白白綠綠渾濁噁心的一碗粥。
她不喫。
全數灌進我嘴裏。
她太自命不凡了。
總想着皇帝最後會愛她。
爲了吸引他過來,便開始在我身上做文章。
爲了她的謀劃,我三天兩頭地生病,好幾次病得精神恍惚,還能看見她神色猙獰地與宮人爭論。
「不可能!他不可能不來看我!一定是你們翫忽職守不曾傳遞消息!」
「那是他的兒子,怎麼可能病得要死了他都不來看一眼!都怪你們!賤婢!賤婢!」
我在病中覺得反胃。
惡人自有天收。
她到底沒能將我折騰死。
我立在門邊,冷眼看着她憔悴地躺在榻上喊:「渙兒,到母妃身邊來。」
看着她因爲我的不配合而氣得臉上重新有了血色,邊咳邊伸出手指罵「逆子!逆子!」
最後看着她渾身抽搐,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耐心等着她屍首變得冰涼,然後眼圈一紅流出淚來。
「快來人!快來人啊!母妃她……」
句句情深意切,悲極欲泣。
宮中太監三兩下將她的屍骨用草蓆捲起,不知帶到了哪兒去。
我有一那麼瞬間,下意識地想攔住問問,卻很快又收回心思。
——總歸不會去見她的。
我知道我身份卑賤,不值一提。
京中人人以欺我爲常事,我也不曾反抗。
反正也不疼,便隨他們去就是了。
我沒想過這世間還會有善人。
十多歲的小姑娘,比我大不了多少,眉眼冷冷地攔住污言穢語的太監。
站在了所有人想不到的位置,宣佈「這人,往後歸我護了!」
她說她名江嫿。
身爲相府嫡女,卻願意與我做朋友。
她教會我很多東西。
習字,撫琴,作畫,寫詩。
她確實很聰明,身爲一介女子,卻連兵書政法都能與我談論一二。
軒窗半開,香影浮動。
她垂下眼作畫的神態專注,走筆流暢,幾瞬息,院中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躍然紙上。
收了筆,笑吟吟喚一句:「小渙,怎麼又在發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真真當得上一句「芙蓉不及美⼈妝,⽔殿風來珠翠⾹」。
我於是清清嗓,真心實意地贊她:「姐姐當真是妙手丹青!」
「這幅海棠,畫得真好!」
容色惑人,美人禍心。
少年人於是在不覺間生了歡喜。
——也不對,是卑賤的泥覬覦上了九天的雲。
相府花草甚多,比之皇宮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她院旁的荷花。
纖弱清冷,不蔓不枝。
最像她。
可惜我文采不佳,是最不善寫荷的。
我整日留在相府學習,對窗外事所聞甚少。
因而竟不知她與先太子的淵源。
第一次生出懷疑,便被那感天動地的故事砸得暈頭轉向。
那日是小暑,我絞盡腦汁做了一首贊荷詩,興致勃勃地跑去尋她。
她安安靜靜地伏在書房桌案上,呼吸平緩,似乎睡着了。
案上有一卷畫,被她手臂壓住了一角。
畫上是熟悉的半張臉,連眼尾紅痣都清晰分明。
我心頭先是一喜,動作小心地將其拿起。
待看清畫頂題字,心頭乍然便是一沉。
「昌平四十年江嫿作,奠故人樓昭」
——樓昭,倒是耳熟的名字。
我於是瞞着她去查。
於是自認知曉了所有。
於是惱怒,於是羞憤,於是開始恨她。
我想,那我算什麼?這九年算什麼?那首花了我半個月心思才做出的荷詩算什麼?
她早年勾脣淺笑着,辨不清情緒地誇我眼下痣有靈氣……又算什麼?
原來年復一年。
都是假的。
利用,欺騙。
我以爲的光,其實是劍的暗影。
我以爲的垂憐,其實是更深的深淵。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恨一個人,比恨幾次害我路過鬼門關的母妃還要恨。
——死了算了。
——反正你活着,也不會要我,對不對?
她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都以爲我狼子野心,恩將仇報。
不知在她閤眼後不到三日。
新皇便因心疾駕崩。
暈暈沉沉睜開眼。
竟再一次相遇。
我嘲弄地想着,她還是一樣的善良。
看見仇人了,卻不殺。
明明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我初見時尚能感覺到的殺意,變得愈來愈淡。
她竟又收了我入相府。
又是九年朝夕相處。
她選擇的報復,卻是想將我變成另一個人。
我假模假樣地裝乖了九年。
心裏起初尚還滿是興味。
到後來,看着她時常神色恍惚地盯着這張臉,我突然越來越覺得心哀。
是哀,不是恨。
我想。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這麼善良,又這麼狠心。
這一世還是不殺她了。
她從來也不欠我。
反倒是我欠她。
到底重來一世,也該有些長進,不能再像上一世一般,無仁無義。
我這樣對自己說,順着她的試探,索性坦白了身份。
她卻不生氣。
面色那麼冷淡,還說要助我登上皇位。
我突然發現自己仍舊不甘心。
——我上一世做的那些事,在她心裏,竟如此微不足道麼?
我殺她,叛她,害她,牽連全族。
她卻連仇都不向我報。
明明丟了一條命在我手裏。
她雲淡風輕得讓人咬牙切齒。
第一次養大了狼,最後死在狼手裏。
第二次明明有千萬次殺了狼的機會,卻還要幫着狼做事。
明明是在朝堂上攪弄風雲,智多近妖的女相。
卻連報復都不會。
真是個傻子!
她還是要給樓昭報仇。
雲嬈兩輩子都落在她手裏生不如死。
——你瞧,誰說她不會報復。
我在暗處看着,心裏嫉妒得要命。
我斂着不甘心,還是出手幫了她。
一切歸定。
纏了她兩輩子的仇,在我的干預下,這次終於有了結果。
樓昭……究根結底卻還算我替他報了仇。
何嘗不是個笑話。
她說要走了,我下意識挽留。
她卻說要爲我畫張小像。
——爲我畫張小像?
我聽見自己漫不經心地嗤笑一聲,回她「天子的容顏,你倒是敢動筆」。
一顆心只像驟然從罅隙裏灌進了寒風,冰涼的痛感令人發抖。
她走得當真沒有一點猶豫。
我站在城門上,看着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朔風吹得雙目微痛,心頭卻生不出什麼情緒。
皇位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樣的乏味。
無聊至極。
我在這朝堂靜不下心,索性袖手一揮辭了帝位。
聽人說江湖最是恣意瀟灑。
於是最後見她一面,說了一堆真真假假的心裏話。
留書一封,入了江湖。
既求不得情愛,我便求一份逍遙。
我回過身,一時不知爲何有些挪不動腳步。
索性蹲下身,對着她院裏的蘭花看了許久。
花葉俱在夜風裏簌簌抖動。
據說是樓昭生前最愛的紅神荷。
三尺之外,海棠花落。
聽江嫿所說,這亦是他生前在相府所種之樹,後來才被移栽到塞北。
這院子佈置和相府時很相似,只有細微處有些變動。
我孤身一人立在其中,從皓月垂空看到東曦初駕。
不知是在對何人言語。
「看這世間,倒也不只有我這般的悽風苦雨」
「亦是有,你們二人這般的——」
「兩情相系,萬端無阻,寧有死耳,不懷異心……」
「皇兄,我這一輩子的羨慕嫉妒之情,卻是都給你了……」
我留下最後一句絮語,披着滿身霜寒,大步出院。
亦終於出了那困住我兩輩子的囹圄。
——「往後便不再羨你了」
——「臣弟,要去尋自己的道了。」
(全文完)
作者:江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