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經典裏,有一本書一直帶着神祕色彩,那就是《周易》。《周易》被稱爲五經之首,是各種經典中的頭牌。就算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相信,學會了《周易》,就可以預測未來。
其實我們現在說的《周易》,是分爲兩部分的,一個叫《周易古經》,一個叫《周易大傳》。
最早的《周易》單指《周易古經》,裏面記載的是用來占卜或者占筮的卦象。根據傳說,最開始的八卦是伏羲畫出來的,之後周文王將它推演出了八八六十四卦。
再之後,孔子對卦象進行了解釋說明,寫下了《周易大傳》。後世的學者就把經和傳合爲一本書,形成今天我們看到的《周易》。
你看傳說中的這個作者天團,伏羲號稱人文始祖,人類都是他的妻子女媧造出來的;周文王,那是周朝八百年的開拓者;孔子就不用介紹了,這三大聖人合力撰寫的書,在古人的樸素想法裏,確實很容易相信,這是有大神通的一本書。
但是,《周易》真有這麼神嗎?這到底是一部什麼樣的書,作者又是誰呢?
我們知道,古書的流傳是個錯綜複雜的過程,所以我們要了解《周易》,不應只侷限於傳世文獻本,而要將視線放寬到出土簡帛上。今天我們就結合文物,來還原更真實的《周易》。
《周易古經》:當時人的低級占筮資料
先說《周易古經》。傳說中,《周易》最開始的八卦是伏羲畫的,後來周文王推演出了八八六十四卦。
伏羲是個傳說人物,有蛇的身體和人的腦袋,這個就是給內容提供一下神的背書而已,我們主要來看,這是不是周文王寫的。
以往的說法是,「西伯拘而演《周易》」,問題在於,《周易古經》裏提到的一些史實,時間差不多是商朝末期到西周初期,商末的事情說是文王創作的,可能性是有的,但西周初年的史料,比如提到周文王兒子衛康叔分封的事情,這時候文王已經去世了,肯定不可能是他寫的。
所以,《周易古經》肯定不是周文王的個人作品,只能說是商末周初的周人作品。
那《周易古經》是一本什麼書呢?一般的觀點認爲,這是卜筮之書。我們今天理解的卜筮,大概是占卜的意思,但其實卜和筮是不一樣的。
卜是占卜,筮是占筮。占卜主要是利用象,大象的「象」,占筮則是利用數,數學的「數」。後來研究周易有一大流派,就叫象數派,指的就是研究卜筮的內容。
具體來說,占卜是把要做的事情寫在龜甲上,祈禱後焚燒龜甲,然後根據龜甲裂開的紋路來判斷吉凶;占筮則是用蓍草莖,就類似竹籤那樣的東西,來進行抽象的數學運算,得出的結果就是一個卦,再根據這個卦象,來預測吉凶。
古人有個說法叫「商尚鬼」,就是說商代人很信仰鬼神,比較迷信,做事情都要先算一下,卜和筮就是商代人用來算吉凶的,著名的殷墟甲骨文,很大部分是用來占卜的。
不過也有一些甲骨上,記錄的是占筮的結果。比如有一條甲骨上就寫着一句話,「七七六七六六,貞吉」。「貞」是「貞操」的「貞」,「吉」是「吉祥」的「吉」,「貞吉」是結果,前面這串神祕的數字,就是在進行推算。
但在殷墟的甲骨文裏,這種記錄占筮結果的甲骨不算很多。後來,在周原,就是今天的陝西岐山、扶風一帶,這是周文王發家的地方,就出土了不少商周之際的周人甲骨。在這些甲骨裏,「貞吉」這一類詞就比較常見了。
這說明什麼呢?其實在周文王時代,相比起商人,周人是比較落後的,所以他們很可能就學習了商人的不少發明,也包括佔術。
不過從周原甲骨提到「貞吉」的次數很多,也可以看出,比起焚燒龜甲的占卜,周人明顯對占筮更感興趣。同樣的,在《周易古經》中,也有提到「貞吉」。
所以對應周原甲骨,我們可以做個推斷:其實《周易古經》記載的,就是占筮所用到的卦象。就是說,人們通過蓍草占筮,推算出來的是什麼卦象,用《周易古經》裏的卦辭和爻辭一對照,就知道卦象預示的結局是什麼了。
說白了,《周易古經》其實就是商末周初時,周人用來占筮的一部工具書,它是從商朝的占筮法發展而來的。
而且有意思的是,這部工具書記錄的內容,在當時人看來並不高級,因爲當時認爲,占筮是不如占卜的。一直到東周的春秋時代,人們還是認爲占卜更高級、更可信。
有一個故事可以佐證。春秋時晉國的晉獻公,想娶一個叫驪姬的女子,因爲驪姬和晉獻公都姓姬,這在當時是很忌諱的。
晉獻公也有些猶豫,就先找了個占卜的人,用龜殼占卜,占卜的人搖了一會龜殼,說結果是不吉利;晉獻公不樂意,又找了個占筮的人來占筮,占筮的人擺了一會蓍草,說結果是吉利的。
晉獻公哈哈大笑,說那還是聽占筮的結果吧!占卜的人就說,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當時人認爲,占筮是不如占卜管用的。
這件事的結果,也陰差陽錯地吻合了這位占卜人的預言,晉獻公把驪姬娶上門後,驪姬馬上展開宮鬥,晉國因此亂了數十年,晉獻公的兒子晉文公,也因此流亡在外十七年。
說到這裏,我們差不多已經揭開了《周易古經》的真相了,就是我們剛纔提到的,《周易古經》只是商末周初的時候,用來占筮的工具書,而且和占卜比起來,還是一種更低級的方式。
本質上來說,其實就是在當時社會比較落後的情況下,對神權信仰的一種表現罷了,或者說是原初社會里的巫術。
《周易大傳》:改造後的儒家教科書
那麼問題也來了,既然《周易》只是占筮資料,爲什麼會成爲經典呢?這裏就要提到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孔子。
有個成語叫韋編三絕,就是孔子說,他曾經讀《周易古經》讀得太頻繁,翻來覆去地看,以至於竹簡中間的絲線都斷了好幾次。
在東漢時期,《漢書》裏就記載了,孔子給《周易古經》做了解釋說明,寫了《周易大傳》。
一直到清朝,主流的觀點都認爲孔子是《周易大傳》的作者,比如康有爲就對此深信不疑。有了這麼一位重量級的作者,《周易》的地位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但是,也一直有人對這個說法表示了懷疑,比如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還有清代詩人龔自珍。到了上個世紀,歷史學家更是普遍認爲,孔子只是《周易》的整理者,不是作者。
不過,這些質疑幾乎都是依據文獻資料和個人推測,《周易》的作者到底是不是孔子,很難有切實的證據。直到有幾件文物的出土,才證明了這些質疑是對的。
第一件文物就是上海博物館藏的一部戰國竹簡《周易》,這是目前發現的版本最早的《周易》,被稱爲上博簡《周易》。
這部《周易》跟現在流傳的《周易》,有明顯的區別。首先,它只有《周易古經》的部分,沒有《周易大傳》的部分。
而且,它的陰爻是一個漢字「八」的樣子,這種寫法與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不一樣,但是與西漢的另外兩個版本《周易》一致。
一個是漢初功臣夏侯嬰的兒子夏侯竈的墓中發現的,地點在今天安徽阜陽,《周易》記錄在竹簡上,所以也被稱爲阜陽漢簡《周易》;另一個就是馬王堆漢墓發現的了,《周易》是記在帛書上的,所以也被稱爲馬王堆帛書《周易》。
阜陽漢簡的《周易》,跟上博簡《周易》一樣,也是隻有《古經》,沒有《大傳》,而且裏面還有大量關於具體事項的卜辭,這就很明顯地表明《周易》是占筮用書。
馬王堆帛書《周易》雖然有《周易大傳》,但是和我們今天的《周易》版本不一致,只有我們今天版本的部分內容,還有的內容,我們今天的《周易》版本里都沒有,而且六十四卦次序,也和我們今天的完全不同。
這三個《周易》版本完全不一致,說明了什麼呢?那就是從戰國到漢初,《周易》還沒有一個固定版本。
這個信息非常重要,因爲孔子是春秋時期的人,又是當時的大人物,如果孔子真的寫了《周易大傳》,那麼戰國和西漢的《周易》版本,應該就會收錄有《周易大傳》,而且《周易大傳》的內容,也不會與今天的版本有那麼大的差距。
所以,《孔子》是《周易大傳》的作者這個說法,自然就不成立了。
好,既然孔子不是作者,那《周易大傳》真正的作者是誰呢?
其實很好推測,既然孔子沒有寫《周易大傳》,《周易大傳》體現的又是儒家思想,那作者就應該是擁護孔子學說的儒生了。
孔子是至聖先師,他經手整理過的《周易古經》自然是非常神聖的,後來的儒生當然要好好研究,而且當時大家談論政治主張也比較活躍,儒生要闡明自己的政治理念,就喜歡把《周易古經》拿出來作爲理論依據,就這樣寫了《周易大傳》。
這個事情在當時來說,也非常必要。爲什麼呢?因爲到了戰國以後,不管是統治階級,還是知識分子,很多人根本都不信《周易古經》裏關於占筮的那一套了,所以需要舊瓶裝新酒,用新的觀念去改造它們。
我們去看被改造後的《周易》,也會發現,這已經成了一部儒家學說的著作了。
比如《周易》裏有「元亨利貞」這個詞,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其實就是大吉、利於占卜,但是從春秋時期就開始誤讀了,當時有人把元亨利貞拆成四個字,解釋爲仁、禮、義、正。《周易大傳》也說,「元亨利貞」這四個字對應的是君子的四種品德。
相對於《周易古經》的原意來說,這個解釋當然是錯的,但這麼一解釋,《周易》就從占筮資料昇華爲政治哲學,也因爲有了這樣的重新解釋,《周易》才能搖身一變,成爲儒家的教科書。
可以說,《周易》之所以能成爲經典,儒家的改造至爲關鍵。
不過我們也發現了,不管是孔子整理《周易》的行爲,還是後來儒生對《周易》的解讀,其實都和我們想象中的《周易》的神祕性和特殊性沒什麼關係。
孔子除了整理《周易》,還整理了《詩經》《尚書》《禮》和《春秋》,這就是儒家的「五經」。「五經」有什麼共同點呢?其實它們都是當時的歷史文獻。
《詩經》其實就是當時流傳的詩歌,《尚書》就是政府文件,《禮》就是禮儀官制,《春秋》是魯國的國史,《周易》呢,就是占筮記錄。
所以,孔子整理五經的本意,也就是爲了保存歷史文獻,《周易》相對於其它四經,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也沒有什麼特別高明的地方。
所謂的經典,其實都逃不過一個命運,就是後人會根據自己的需要來進行解讀,所謂的「六經注我」,所有的經典都是爲我所用的。
後來的《周易》研究,就越來越複雜了,簡單說分成了兩條路子,被稱爲二派六宗,其中義理派有老莊、儒理、史事三宗,象數派有占卜、禨祥、造化三宗。
從名字就能看出,義理派更多是從學術方面去研究,這也是我們今天講的,《周易》就是一部歷史文獻,應該把它經傳分開,並且對比出土文獻,分析背後的占筮觀念和儒家、道家理念。
而象數派,更多就從神祕學方面去研究,像市面上的《周易算命》《周易風水》這些,都是象數派。
這背後其實是研究經典的兩種方法,一種叫「我注六經」,我去研究、理解和解釋經典;一種叫「六經注我」,借用各種經典中的話,來給自己的論斷做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