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來,雖然不算充飽電,但至少經過一夜休息,我感覺自己的能量足夠繼續處理返國的事宜。
早上七點,我到旅館餐廳準備吃早餐時,櫃檯已經交接新的值班人員;餐廳內服務的先生見到我,也是一句「妳回來了」,然後再加了一句「妳好嗎?」我很誠實的告訴他,不太好,見他愣了一下,但仍繼續問我,不在的這幾天是去健行嗎?我告訴他,我去了波卡拉和藍毗尼。
之前在這裡用餐時,他總是親切的招呼,但此時的我只覺得心情非常低盪,無法再跟他多說什麼。
一邊吃早餐,一邊心裡計算著,如果要搭中午的飛機,那麼,我十點半之前就要將一切處理妥當並抵達機場,所以我吃完早餐,在航空公司營業據點九點開門時,要馬上進門買機票,然後趕回來收行李及退房。
一邊想著這些計畫,一邊卻看到旅館中庭的樹上,藏傳佛教五色經幡在陽光下隨風飄揚。這一幕,打入我的心。
我知道,其實我還不想回家;此時此刻,我好想安安靜靜的再拜一輪附近的佛寺。對於剛剛想好的計劃,我陷入了猶豫。
不久,旅遊諮詢櫃台的先生進到旅館,櫃檯的小姐跟他說了幾句話後,他望向我這邊,跟我打招呼,我想,櫃檯小姐應該是告訴他,我回來了。他放好東西後,就進來餐廳了解我的狀況。
之前他曾幫我做了一些行程上的安排,回想起來,他算是我在尼泊爾這段日子遇到的人當中,最精明的一位,因為我往往只說了一、兩個重點,不用解釋很多,也不會受到英文表達能力的影響,他就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麼。因此,我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大致跟他說,我想,他會明白我發生了什麼。
果然,他接著問我,接下來的計畫呢?要回臺灣了嗎?我說,我想要留在尼泊爾,我的心還在這裡。
聽到我這樣說,他的神色顯得很開心,我想,應該不是因為旅館有生意做,而是因為我喜歡他的國家。
當我提到待會兒要先去機場詢問能否辦理延長簽證時,他說,我不用跑一趟,他可以打電話幫我詢問,如果不行,再來討論回臺灣的機票。他的這段話讓我燃起了繼續旅行的希望,而且,經歷了一連串的無助,以及所有事情都要自己一個人面對的壓力,現在的我居然有了一位可以信賴的當地人能夠幫忙我。
然後,他又跟我問了是否滿意他之前幫我代訂在藍毗尼的民宿?我告訴他,我非常滿意,而且我在民宿前的佛寺感覺到很深的平靜。
吃完早餐、準備上樓前,我看到旅遊諮詢的先生在講電話,似乎已經開始幫我做聯繫了。我交代櫃台的小姐,我會留在房間,如果有任何資訊,請通知我。
但是,直到早上十點,櫃檯都沒有聯繫我。我猜想,處理延長簽證的單位可能沒有那麼早上班,所以櫃檯無法很快地回覆消息。期間,我都待在房間裡,除了傳訊息跟家人告知目前的狀況外,另有同事跟我抱怨一些職場上的事,我恰巧利用這個空檔跟她回覆與討論。
然後,我在網路上看到各國的管制措施越來越多,尤其我的LINE上陸續傳來外交部領事事務局的訊息,都是關於各國針對新冠肺炎的新措施。其中讓我最驚嚇的,是泰國開始不發落地簽,因為我本來回程的航班是在曼谷轉機,行李沒有直掛,需要入境,而我剛好已經在昨天取消這段行程。
從昨天開始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發生,今天早餐前我就拉肚子了,我想是因為身體疲累加上心情焦慮。剛剛在樓下吃早餐時,其實沒有什麼胃口,覺得喉嚨好像有一股能量梗著。現在看到這些訊息,心情的緊張度又直線上升,又拉了幾趟肚子。
記得兩週前剛入住旅館時,晚上因為感覺寒冷而開了空調暖氣。時序進入春天,現在的氣溫比起兩週前明顯上升,白天經過陽光的照射,房內甚至有點悶熱;而對面整建中的屋舍,不時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這些外相上的悶與吵,似乎都是我內在心境的顯化。
如果我的簽證可以延期,我留在尼泊爾要做什麼呢?我拿出我的導覽書,翻看奇旺國家公園的介紹,也重新翻閱關於加德滿都的章節。然而,我發現自己完全沒有繼續規劃旅程的興致,也知道如果繼續留在這裡,只是徒增焦慮。
當下迅速轉念,還是回臺灣吧!
念頭一起,我立刻走下樓到櫃台,旅遊諮詢的先生一見到我,很苦惱的問我,臺灣和中國的領事館是否同一間之類的問題,我無心回答,而是告訴他,家人希望我盡早回臺灣,所以請他不用再繼續詢問延長簽證的事。
我看到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也許,臺灣與中國間的政治問題,在此時也困惑了他。
然後我問他,能否幫忙我處理回臺灣的機票?
其實訂機票這件事,我可以自己做,而且找他代訂,勢必要多付一筆手續費,但我想把最後這一筆生意給他賺。沒想到他說,他用他的系統查詢機票,我也用我習慣的訂票系統去查,如果他那邊票價比較便宜,他幫我訂;如果我這邊比較便宜,我就自己訂。
當下我覺得好訝異,因為他現在給我的幫忙,已經不是出於商業利益的考量。我覺得他像是在幫忙一個朋友。
我知道原本要搭中午的班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直接查詢晚上那班、比中午貴了兩千多臺幣的機票,沒想到此時一查,票價居然又直降,跟中午那班的票價差不多。
我將這個班機告訴旅遊諮詢的先生,他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詢問票價,結果比我在系統上查到的價格貴了大約五美元,所以,我就直接在櫃檯前的沙發上,自己上網訂票了。十多分鐘後,一切定案。
從昨天被拒絕出境以來,這24小時的糾結,終於塵埃落定──我要回家了。我感覺鬆了一口氣,但更多的是無奈。
訂完票後,我嘆了一大口氣,繼續待在沙發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我見旅遊諮詢的先生也坐回他的座位。我們兩人沒有對話,各自進入自己的沉默中。
回房前,我請他幫我預約晚上到機場的計程車,他報的價居然比導覽書寫的還要低,我猜想,他應該收了很低的手續費,甚至可能沒有收手續費。另外,他問我,中午退房後到晚上去機場前的這段時間,我要退房後留在餐廳等待,或是如果想要在房內待到晚上,只要多付一半的住宿費。我選擇了後者。
然後,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樓回房。
我原本想要在房間好好的睡一覺,但躺在床上,覺得腦袋裡面好多想法在打轉。對於在尼泊爾這十四天以來發生的一切,我有好多的感恩與不捨想要說出來,於是,我起身寫了一封英文信,以這間旅館的員工作為收件者;而當我寫完這封信時,我的心中升起一股踏實感。也許因為,我準備好說再見了。
雖然距離班機起飛還有一段時間,但我已無心再去任何景點做最後衝刺,只有到塔美街寄了兩張明信片、吃了一碗麵、到雜貨店採買了一些紀念品。
回到旅館後,櫃檯又交接了新的值班人員,他一見到我,驚喜地說「妳回來了」。
我結清了住宿及餐飲費後,他們知道我對旅館的滿意,半開玩笑地指著牆上的advisor貼紙,請我上網幫他們評分五顆星。我答應了,因為這是我除了付旅館的費用之外,可以給他們的另一種實質回饋。
回房後,我好好的洗了澡,也沉沉的睡了一覺。傍晚醒來的一瞬間,感覺到全身真的好累好累,但我必須撐著,尤其接著要熬夜搭機、清晨轉機。
收好行李,我又再度上街,買了兩件T恤,把身上剩下的尼泊爾大鈔花掉。最後,在旅館點了一杯香蕉拉西(Lassi)。晚上八點,計程車來到旅館門口,我留下那封英文書信給櫃檯。
坐在中庭的先生幫我背起我的大包包,送我上計程車,跟我揮手道別時,他說,see you next year。我幾乎要哭了。我也希望,我還能夠再回來。
計程車行駛在漆黑的市區道路上,黑暗中的人車,以及在尼泊爾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在我腦海裡流動。這次真的要跟尼泊爾說再見了。
十天後,印度和尼泊爾都因新冠肺炎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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