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岳母失去嗅覺的消息,像晴天霹靂,從電話那頭直劈入女友的心坎,看她眼淚潸潸落下,邊安慰她,我的一顆心邊往谷底墜落。萬萬沒想到重感冒會讓人嗅神經壞死,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從今以後沒有美食佳餚享用了。之所以觸發這近乎不仁不孝的下意識反應,實因女友的母親曾經擁有無比高超的廚藝,而今而後,那些動人的美味將隨著她奇巧的品嗅天賦遠去,如此噩耗,怎不令饕家倉皇失措?
我承認自己是個坐享其成的饕家,只管張嘴。猶記得把貪食的嘴張那樣大又那樣久,是初訪女友的花蓮老家,坐看一道道好菜迭端上桌的時候。那回,女友母親神乎其技調和七滋八味成人間美味的料理功力徹底馴服了我的味蕾,祭足了我的五臟廟。於是乎,當女友指著她府上懸壁的一張執照,對著飽食撫肚剔牙的我說,其母乃通過檢定的專業料理師,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然而,這樣的幸福感卻輕易地被剝奪了,在料理師的鼻子失靈之後。
可沒想到,事情竟有了戲劇性的變化。日前,女友再度邀約,說是母親辛苦冶煉「烹飪第六感」歷經半年,冀盼在缺乏嗅覺佐助的情況下召回佚失的料理靈魂,如今稍微有點眉目,於是請我擔任首位檢考官。老天,這是多大的面子!素來厚顏自詡為人家準女婿的我當不會放過這大好的表現機會,那神秘的「烹飪第六感」亦頗令人好奇,當下拍胸脯允諾,遂在一個微雨的黃昏,風塵僕僕抵達幽靜的南華小村,踏著朦朧的夕色,穿越遼敻的荒田,走進炊煙裊裊的屋舍,再一次登上那張闊別多時的漆木高腳凳。
干貝絲瓜。芝麻鰻片。梅干扣肉。生炒蝦鬆。最後,蛤蜊冬瓜湯。不一會兒,豐簡合度的四菜一湯對稱排列於烏色桌面,如夜空星宿,又似迎風款擺的奧運旗徽,以一種慰勞犒賞的姿態,迎接我這個衝破霞光率先達陣的選手。面對眼前的盤碟陣仗,我的確像是電視冠軍節目裡的參賽選手。更可能的原因是,女友一家五口十隻眼睛直楞楞地盯注,老實讓我覺得,被檢考的,不是女主人的手藝,而是在下的飲食品味與筵席修養了。
所幸,再堅固的甲冑遭遇美饌之色也要卸解,彌室的菜香則讓緊張的神經舒弛,最終,饕客的食慾還是擊敗了賓客的矜持,我勇敢舉箸,選定目標,往扣肉肥美處下手。
「如何?」準岳母著急地問。
我停不住咀嚼,豎起大拇指稱好。
「媽……好像淡了一點。」
突然,女友的二弟在一旁開口。這下子,場面尷尬。只見,準岳父乾笑,女友陪笑,女友大弟傻笑,而我,僵笑。至於那個闖禍的二弟知道自己說錯話,只得低頭猛扒飯。我感到十分奇怪。事實上,四菜一湯味道剛好,這評斷沒半點客套,怎麼吃慣母親料理的孩子反覺得口味過淡呢?難不成,女主人面對來客竟怯場失手,或者,我的舌頭生病了?!
「果然。」這時,準岳母說話了。「鼻子失靈之後,我根據以前常用的份量斟酌調味,自己嚐了一下,發現口味過重。你們吃慣我燒的菜才察覺不出,要是換成外人,一定喊鹹。所以這次我故意減少鹽量,果然一試便知。」
「難怪啊。」其他人紛紛點頭。原來他們也覺得口味過淡。
所謂的「烹飪第六感」,原來如此。一個好的烹飪能夠偵測食客品咂滋味的經驗記憶,加上料理的巧思,進而創造出新味道,覆蓋舊有的味蕾記憶。由此可知,所謂的料理之道,乃建立在味覺的可塑性上,而人的感官,基本上是不可靠的。那麼,是否人類對一切事物的認知,亦是如此呢?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曾對辨證一事下過註解,他說:
「如果一個目擊者所說的不可思議的事情與他個人的興趣無關,不是他的酷愛,沒有他個人的偏見,與他的愛好也沒有密切的關係,那麼,無論這件事情多麼不可思議,你都可以相信他。當他所說的帶有上述的因素時,就需要經過檢驗的事物來確定相反可能性的精確比例來衡量其證據的有效性。」
面對一桌好菜,我忽有意外的頓悟。
〈本文原載於《自由副刊》,2004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