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選之人—造浪者》（2023）－ 微小水滴終成驚濤駭浪
2023/05/22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我們是隱身在後台的人。我們創造舞台，創造燈火，創造出你看到的，創造出你聽到的。創造出這一些就會贏嗎？但如果什麼都不做，就會輸。」
「我們的存在，是讓候選人站到浪頭上。」
天選之人，意即蒙受上天眷顧、擁有絕佳機運之人。《人選之人—造浪者》巧妙地將「天選之人」這個詞彙變更為「人選之人」，在新的世代，只有天賜好運的人不足以脫穎而出。而本劇的主角們，即是創造「人選之人」、將其推上浪頭的「造浪者」。
這部影集如同它的副標，一上線便憑藉眾多好評，在社群媒體掀起一股浪潮。除了首次在台灣出現以「幕僚」為主角的新穎題材，多位金獎演員擔綱主演也是吸睛焦點。更令人好奇的是，這部劇對於政治方面的著墨，究竟會到怎樣的尺度？喜愛台劇的筆者，自然不會錯過這部口碑爆棚的話題之作。
（下文中，本劇一律簡稱《造浪者》）
【穩健才能站上浪頭】
「選舉就是靠著一股氣勢，有氣勢就贏一半！」
從《我們與惡的距離》到《茶金》，林君陽導演已是許多觀眾心中的品質保證。《造浪者》最大的優點，就是「穩」！節奏明快，多線敘事掌握流暢，鏡頭簡潔有力，大場面的調度毫不馬虎（劇中的幾場造勢活動，有成功塑造出選戰的激情與高昂），人物之間的情感描繪相當細膩。雖沒有前作《茶金》突出的美術風格，但仍保有一定的設計美感，只是更隱晦、更生活化，明亮的色調、逼真寫實的選舉主視覺，讓人看得十分舒適。（完全沒有詭異的華國美學，好感動！）
其中最多人讚賞的，是充滿生活感、親切不拗口的對白。難得有部台劇，肯拋棄刻意尷尬的文青台詞，讓演員「講人話」了！更擺脫以往台劇常見的、「全部人只說華語」的詭異平行時空。甚至連角色之間拌嘴的「垃圾話」，寫得自然又令人莞爾。儘管還是有些訴諸理念的「金句」，然而出現金句不是壞事，重點是要用得恰當、用對地方。需有足夠的功力，才能將對白寫的深刻又不顯痕跡，在此向兩位優秀的編劇（舞台劇編劇簡莉穎，圖文創作家厭世姬）致意！台灣影視需要你們，未來請多多参與影視製作吧！
當然，演員表現功不可沒。林君陽導演對於群戲的調度極佳，成功將不同表演風格的演員，維持在同等的對戲頻率（前陣子熱播的《模仿犯》不幸地就沒有做好這點）。除了少數路人配角演出較生澀，劇中無論是主要角色或是甘草人物，表現皆自然生動，沒有淪於過度用力的油膩感。
謝盈萱演技總是很穩，情緒何時該外放何時該收斂，對她來說駕輕就熟。雖然有部分評論認為她總是在「演自己」，不過筆者認為這姑且算是演員的表演特色，不算壞事。至少鮮明的個人特質，是她一直擁有觀眾緣的主因；黃健瑋則令我驚喜，從《斯卡羅》、《茶金》的表現，可看出他的功底深厚。但在《造浪者》，充沛的喜感、放鬆的演出，幾乎看不見任何表演痕跡。期許這位被低估已久的優質演員，能早日獲得獎項肯定；主演之中，王淨的角色最複雜，她也交出漂亮的成績單，許多眼神戲精準到位，情感表現內斂細緻，是筆者認為她出道至今的最佳演出（幾乎看了她的所有作品，覺得進步幅度很大，值得肯定）。
【平衡與折衷】
《造浪者》整體穩健，只可惜這樣的「穩」似乎成了雙面刃。既然主題牽涉到選舉及政治，勢必談到諸多敏感議題，劇情選擇打安全牌，針對廢死、同婚、環保、新住民等等議題模糊帶過，難免讓人覺得這些元素僅流於表面。至於影響台灣選舉極其關鍵的兩岸關係，在劇中幾乎隻字未提（只有一句台詞簡單提及「境外勢力」）。
可以理解劇組的顧慮（尤其統獨議題有很多不可抗的因素，無法深談），畢竟在台灣一談及政治，很容易淪於意識形態的爭辯，因此這樣「平衡」的彈性處理是聰明的，避免可能節外生枝的爭議。即使能同理編導的謹慎，某種程度上我也欣賞劇中處理之巧妙，卻又不免認為，若能更深入地探討這些議題，會不會讓這個關於選舉的故事更有感？
細想林君陽導演的前作，《茶金》選擇折衷處理國民黨員，淡化了小說版（也是劇本最初版）描述的負面形象；講述2003年和平醫院封院事件的《疫起》，聚焦第一線的醫護人員，避談下令封院的政府官員。綜觀這幾部作品，他確實是處理爭議題材的佼佼者，總有辦法讓作品「安全」又不失焦。可我私心期望，擅於說故事的君陽導演，未來若要繼續拍攝社會題材，能不再講求圓融，能更大膽、更尖銳。（這點同樣適用於其他台灣影視創作者）
拉回《造浪者》，角色塑造同樣很「安全」。主要角色所屬的「公正黨」陣營，形象多為親切討喜，反觀敵對陣營「民和黨」的成員沒有什麼篇幅，僅針對大反派趙昌澤一家有較多描繪。觀眾雖能輕易從主角群身上建立認同感，卻反讓兩個黨派的形象淪為二元對立的單薄，同時少了讓不同立場的陣營、彼此攻防較勁的張力。可惜了將民和黨候選人 aka 現任總統孫令賢設定為女性，還暴殄天物讓呂雪鳳演這麼不重要的角色。試想，同為女性的林月真和孫令賢，若能多一些競爭的對手戲，不是很精彩嗎？
「大部分的選民都不理性，這不是貶低，是現實。憑什麼妳做得好，人家就要選妳？妳也不敢保證，對手做得一定比妳差。」
「選民沒有義務一定要投票給妳啊！妳做得再好也一樣。這就是民主社會，有人只選民和黨，有人只選公正黨，還有人只選長得好看的。民主社會，這一切都是可以的，我們就是要接受。」
另外，歸功於賴佩霞沉著幹練、領袖魅力十足的演出，讓我忍不住也想投給林月真一票，只是現實中的政壇真有這般夢幻的候選人嗎？此角刻劃是否能更立體、不要那麼「純粹」呢？除了林月真，公正黨幕僚團的主要成員，形象多充滿理想性，可你我都知，現實中的政治必定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充斥許多灰色地帶。劇中著重在「大局」與「小我」之爭，缺乏道德與私利的天人交戰，錯失讓角色增加內心衝突、豐滿性格的機會。
縱然如此，雖不用給本劇什麼「台劇天花板」的美名，但各方面在水準之上、挑不出太多毛病的《造浪者》，仍是台劇的一劑強心針。就算不談技術面，光憑故事而言，它就是「好看」！從社會議題之作到職人喜劇，從現代時裝到復古時代劇，君陽導演再次向觀眾證明，無論是哪一類型的題材，他都能掌握得宜。
【這是職人劇，不是政治劇】
若想在《造浪者》看到光怪陸離的政治黑幕，可能會讓你失望（想看精彩的政治劇請見《國際橋牌社》）。《造浪者》不想聚焦在政壇上的腥風血雨，而是以從政人員背後的幕僚團為中心，譜出朝氣滿滿、充滿人間煙火氣的道地職人劇。
對一般民眾而言，「幕僚」與「政治人物」宛如夜空的星星般遙不可及。《造浪者》揭開幕僚團的神秘面紗，上至議題操作、帶動輿論風向，下至圖文宣傳、經營社群，甚至參加政論節目、開記者會等各式媒體應對，全是這群幕後的操盤手，為了將候選人推上浪頭，不可或缺的工作行程。一些職場常見的弊端，競選團隊也沒少過，總是把問題甩給下屬的老油條上司，基層員工爭取權利反遭息事寧人…絕對令在職場打滾多年的觀眾心有戚戚焉。《造浪者》的角色們，正是與你我無異的普通人，只是這群人工作的地點，恰好是「競選團隊」罷了！
「選舉攻防就是這樣子，有時候順風，有時候逆風。如果怕犯錯，什麼都不做，我們不就提前認輸了？」
儘管上文提到諸多敏感議題簡單帶過，以及劇情分散給主角群的私人故事線（家庭、感情），稍微犧牲了職場的篇幅，實屬可惜。不過幕僚的工作描繪與故事線鑲嵌得自然，沒有流於宣導片般的生硬，加上人物塑造成功，不管主角或配角，短時間內就能留給觀眾深刻印象。有人滿懷抱負，卻不時得面臨體制與理想的衝突；有人家庭事業兩頭燒，無法兼顧；有人年輕徬徨，不知未來何去何從；更有人僅是喜歡職場的氛圍，「幕僚」這份工作純粹是為了糊口…這些形形色色的「平凡人」，為了共同的目標齊心努力，充分展現團隊與職人精神。
從小人物的視角，政治不一定是張牙舞爪，也能親民又熱血。《造浪者》的突破，在於強調政治如同空氣和水，無形存在於生活周遭，隨處可見，但我們永遠離不開它。
【裹著政治殼的女性群像劇】
或許是由兩位女性編劇執筆，不同於以往政治題材的陽剛冷冽，《造浪者》明顯更聚焦在女性議題，女性角色也有較多揮灑空間，甚至可以這樣說，本劇無疑是用政治殼包裝、內核是切切實實的女性群像劇。
從職場性騷擾、權勢性交、家庭分工、同志議題等等，皆是本劇談論的議題。在這之前，從沒有一部「政治劇」，有這麼多耀眼迷人的女角，而非淪為男性的陪襯或附屬品；也從沒有一部以政治為主題的影視，用溫柔細膩的視角，撫平女性這麼多年一路走來、傷痕累累的不平。
「我是一個有同志身分的前議員發言人，但我不是一位同志議員，我從來沒有隱瞞過我的性向。我在選第二屆的時候就決定出櫃參選，因為我希望能夠讓其他性少數的朋友們得到勇氣，政治人物不是只有一種樣子，才能為選民服務。我的理念是希望未來有一天，多元性別意識在台灣能夠達到不一樣的高度。」
剛直率性的文方，坦蕩面對自己的同志身分，更是愛護下屬的上司、捍衛女友名譽的伴侶；靦腆稚嫩的亞靜，不甘於當不倫戀及性騷擾的受害者，而是縝密地蒐集證據，抓緊時機向施暴者狠狠反擊。反派趙昌澤一家的女角也非純然的「惡毒女配」，全劇從未提及姓名的趙夫人（正如她一直是丈夫的附屬品，沒有自我），哀傷地隱忍丈夫的不忠，致力維持家庭和樂的表象；天真善良的女兒蓉之，當發現爸爸不為人知的陰暗面時，在原則與親情間的種種拉扯，都叫人疼惜不已。
「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文方姐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體制有一堆爛問題？那時候一堆人叫我算了，沒有人願意幫我。可是我現在他媽的想幫妳，文方姐想幫妳，所以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很多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如果這樣的話，人就會慢慢地死掉。」
社會無時無刻用放大鏡檢視女性的一言一行，即使身為受害者，女性總是下意識檢討自己，一定是哪裡做錯了，才會遭至不平等的對待，亞靜、苗珊如是如此，趙夫人、蓉之亦是如此。幸好，劇情藉著角色之口，控訴「已經夠了！」，犯錯的明明是對方，付出慘痛代價的卻是自己，不該一昧忍氣吞聲，面對體制、社會輿論的不公，勇敢呼喊「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沒有人應當成為權力及暴力下的犧牲品。
「知道讓妳們不舒服的那些事，也不斷發生在台灣的各個角落，我將傷害妳們的人開除掉了。但我知道我做的遠遠不夠，請等待這個社會追上妳們的那一天，我會為了這個目標前進。」
林月真這番話，彷彿是編劇獻給所有女性的祝福。當亞靜回到故鄉時，只見摯愛的爺爺正盼望她歸來，無聲卻深情的擁抱，接住了心力交瘁的亞靜，也接住了螢幕前同為女性、遍體鱗傷的妳我。
【先當好水滴，才能成就浪潮】
「當然如果能夠百分之百講真話就可以選得上，那是最好的。但是一般人就只會看到表象，有一些話就是不能講，有一些情緒就是要控制，那個拿捏跟平衡，這大概就是政治最難的地方吧！」
「“大局為重”這種話，我真的聽得很多了。如果少一個人，我們就會輸，那其實也不用選了！」
「以大局為重」在劇中多次被提及，身為政治人物，必定無法隨心所欲，事事皆有取捨及拿捏。為了維持體制和諧，只要能保持黨部形象的光鮮亮麗、獲得更多選票，小人物的需求與控訴只得被壓抑。尤其對應本劇著重的女性議題，更是令人無奈（屬於弱勢族群的女性，往往是「大局」中被輕易犧牲的）。
「我知道你每次工作忙起來就是這個樣子，我們結婚前我就知道了，我也是因為你工作的樣子才喜歡上你的，只是我沒有想到跟你結婚會這麼辛苦。我沒有不願意付出，我只是不喜歡我的付出變得這麼理所當然，然後…我在你心理變得這麼不重要。我不需要你每天去接揚揚，或是做很多家事，我需要的是你可以去理解我想要什麼，那當我跟你說我想要什麼的時候，你不要假裝接受，然後又做不到；我需要我們兩個人之間是溝通，不是敷衍；我想要工作，我想要你可以明白我們兩個人的工作一樣重要；我想要你每天把手機關機30分鐘，30分鐘選情不會逆轉；我想要一個禮拜可以至少有一天，我們全家人一起吃飯、一起陪揚揚玩；我想要你一起參與他的成長，而不是每一個重要的日子，我都要提醒你；我想要你聽我說話，不要每一次都是我生氣了，你才開始聽。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我知道，可是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都跟台灣的未來一樣重要。」
不過《造浪者》的特別之處，在於強調「個體」的重要性不亞於群體，若連小黨工的權益都無法保障，談何國家大事？陳家競與趙昌澤的家庭支線，同樣強調「修身齊家」先於「治國」的重要，再渺小的瑣事都和台灣的未來同等重量。工作至上的陳家競從漫不經心到珍惜家人的存在，對比趙昌澤打著「選舉」的名號，要求無辜的家人掩飾自己犯下的過錯。政治人物的私德不一定影響執政能力，只是必須先做好「一個人」，才能當好一位「政治人物」。趙昌澤的失敗，從他為了政黨及事業（群體利益）犧牲家人（個體）的那刻，便埋下種子。
「政治裡沒有一根稻草就可以壓死一隻駱駝，永遠都是事件造成了這個結果。況且這只是個過程，還有下一次啊！」
《造浪者》以女性視角切入，反映「個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個體權益與社會結構息息相關。於是，文方等人不願氣餒，堅持捍衛女性及弱勢族群的權利，努力在改革與維持體制運作間找到平衡。劇中角色也不因大環境的腐敗選擇喪志，敗選的文方再次找到參選動力；曾對成人世界感到失望的亞靜找回初心；就連蓉之，看見民和黨慘敗，反而思考怎樣的人選能促進政黨革新（年輕、又是女性的蓉之作為改革象徵，非常合適）。
「雖然具體還不知道要幹什麼，但是當妳跳下去之後，妳發現…事情有了改變，妳就會想繼續做下去。」
《造浪者》展現了其他國家難以複製、獨屬於台灣的樂觀精神－永遠不被大環境吞噬的堅毅與韌性。驚濤駭浪仍須由微小水滴組成，你必須先當好水滴，才能成就巨浪。因此，即使對政治的著墨過於理想，可叫人如何不愛這部劇呢！它讓我們看見理想的公民社會應有的面貌，不論是否從政，個人渺小的力量，皆是撼動社會的原動力！
※文中使用的劇照，取自《人選之人—造浪者》及台灣Netflix官方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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