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山姆雷米的《蜘蛛人》三部曲：迴盪二十年，老派正義的獨特魅力

由山姆．雷米執導、陶比．麥奎爾主演的《蜘蛛人》三部曲，在流行文化裡的意義、對後世的影響力，超過二十年依舊歷久不衰，尤其首集恰巧在美國 911 事件的第二年推出，這位守護紐約的英雄還肩負撫慰大眾的功能。此系列作品的動作場面、文戲、幽默感等等互相搭配得很好，劇情簡潔清楚，讓角色有空間成長與發展，還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經典畫面，例如倒吊接吻、憑一人之力阻擋列車前衝、黑化彼得在街上跳舞等等。

最關鍵的是，山姆．雷米非常了解，要讓一位擁有非人能力的超級英雄感動大眾，就一定要深入探索他的人性。《蜘蛛人》系列很幸運，它本身是個相當完整的三部曲，即使在製作過程中曾遭到電影公司干涉創意，但最後的執行結果仍是讓彼得．帕克擁有完整的角色成長之旅。他對正義的堅持，有班叔的遭遇作為基底，從一開始那個剛獲得超能力就想賺點快錢買輛好車追女生的男孩，漸漸成為堅定擁抱「能力越強，責任越大」價值觀的英雄，即使之後的「成名」令他有些迷失，但心中的愛與善良總會帶他找回初心。

第一集《蜘蛛人》是個超級英雄起源故事，電影頭一小時都還看不到蜘蛛人在紐約高樓間穿梭、懲奸除害，不過這段劇情替全系列建立最重要的情感基礎，勾勒與彼得最親近的人們如何影響他。而班叔之死讓彼得有了此生最重要的領悟：有能力的他如果選擇不作為，其他弱小的無辜者會付出代價。此集的反派綠惡魔，則代表彼得價值觀的對立面。

綠惡魔原本是彼得好友哈利的父親──諾曼．奧斯朋。諾曼一向賞識彼得的才智，幾乎讓哈利有些忌妒。但在諾曼不顧風險將某種實驗血清注入身體後，分裂出極具攻擊性的人格綠惡魔，帶出諾曼最黑暗的一面，只在乎個人慾望與私利。

彼得保護無力自保的人，綠惡魔則仗著強大武力去消滅別人。班叔曾在彼得痛揍霸凌他的同學之後教誨彼得：「學校那惡霸大概是自討苦吃，但你有能力揍扁他，並不代表你有這個權利」；相對地，綠惡魔則是矢言幫忙諾曼「說你不敢說的，做你不能做的，除掉擋住你的每一個人」。

在蜘蛛人與綠惡魔交手的最後，綠惡魔拿下面具透露真實身分，並動之以情，提到自己就像彼得的父親一樣，此時彼得說：「我有一個父親，他的名字是班．帕克。」這就是彼得的選擇，即使他明白代價很高。班叔之死是「彼得＝蜘蛛人」的永恆動力，彼得將用一輩子彌補那晚的錯誤。

兩年後，續集更深入探討彼得「做對的事」需付出的代價。在首集結尾，彼得雖一直暗戀瑪莉．珍，但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已接受不能跟她在一起的事實，但在第二集會發現，彼得連當她朋友都做不好，屢次讓她失望。哈利則因為認定父親是被蜘蛛人殺害，眼見彼得替蜘蛛人拍照卻不願透露蜘蛛人身分，對彼得相當不滿。

就在彼得快要失去兩位最好的朋友時，他的超能力竟自行消失了。彼得雖感訝異，卻也難得輕鬆自在，這時的他，只想當彼得．帕克。「難道我不該得到我要的愛，不該過我想過的生活嗎？」

然而當八爪博士替紐約帶來嚴重危機，彼得終究選擇面對責任，此時他的超能力也跟著回來，暗示先前能力喪失與心理因素有關。這一回合最後，彼得不是「擊退」反派，而是動之以情喚出被人工智慧暫時控制的博士本人，希望博士以意志力一搏，拯救紐約市民。八爪博士尚未被控制時，曾叮囑彼得：「聰明不是特權，那是一種天賦，你要用來造福人類。」如今八爪博士在死前，以行動向自己、也向彼得證明，他願意選擇無私與善良，就算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他說：「我不會以怪物的身份死去。」

八爪博士立下的榜樣，令彼得更加確定：「我永遠都會是蜘蛛人」。

《蜘蛛人3》將方向一轉，探討如果彼得終於能過得順一點了，能駕馭彼得與蜘蛛人的雙重人生，瑪莉．珍也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並且無懼風險與他在一起，社會更將蜘蛛人視為英雄，是否就一帆風順了？

沒有。新的人性考驗出現──彼得變得自大自滿、自我膨脹，飄飄然地意識到自己可是個「大英雄」呢。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再能從女友角度理解她的感受，而沾上外星物質「猛毒」之後，更強化他具侵略性的那部分性格。在前兩集，分別是綠惡魔與八爪博士被外物影響、改變心智與決定，到了第三集則換成彼得自己面對類似的挑戰。

幸好彼得在驚覺自己開始傷害心愛的人後，奮力擺脫掉猛毒，彌補錯誤，而他的好友哈利，也在這集克服喪父造成的心魔，拋下憤怒，做出善良高尚的選擇。每一個關鍵劇情，都突顯「選擇」的重要，每一個善意都能產生重要的影響力。

而且，在三部曲之中，不是只有強者的善良選擇才值得一提。劇本不斷鋪陳平凡小人物的善意，例如綠惡魔問報社老闆詹姆森，替蜘蛛人拍照的攝影師是誰時，詹姆森面對生命威脅也沒有出賣彼得．帕克；又或者蜘蛛人用盡最後一分力氣保護整輛列車乘客安全後，面罩已經脫落，但乘客們先是驚嘆這英雄竟如此年輕、之後隨即保證不會將彼得身分透露出去，後來八爪博士追上車要抓走蜘蛛人時，手無寸鐵的乘客們竟也擋在蜘蛛人前面。整套劇本不斷強調：雖然世上常有壞事，但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善良、選擇當別人的英雄，每一小件善舉都能讓世界更好一點。

此外，除了主角成長、成熟的過程很精彩，還有許多元素讓山姆．雷米版本的彼得．帕克成為雋永難忘的經典人物。

此系列《蜘蛛人》裡的彼得，不是那種很主流、魅力無窮的男性，不論處於窩囊自卑、還是自滿自大的人生階段，他都帶著一絲笨拙與尷尬。在《蜘蛛人》的開場，已經清楚塑造他在學校是被嘲笑與欺負的對象，甚至獲得超能力之後，在校園裡還是一樣尷尬，強壯的身體沒讓他受歡迎，反而在別人眼裡變得更怪了；到了《蜘蛛人3》，自信爆棚的彼得一身勁裝、在路上跳起魔性的舞步，相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但經過的路人滿頭問號、尷尬不已。

此系列讓陶比．麥奎爾主演，可說是神選角。當年雷米看了《心塵往事》就很欣賞麥奎爾的演技，而麥奎爾散發出的溫和風度、帶點尷尬木訥的特質，正是這一版蜘蛛人所需要的，即使脫離原著漫畫的嘴砲風，仍有自成一格的迷人之處。往後接棒的兩位男星安德魯．加菲德與湯姆．霍蘭德詮釋的彼得．帕克都比較能言善道，散發的氣質不太像會在學校被排擠的樣子，不似麥奎爾，總能讓觀眾感覺他是個傻氣的魯蛇以及惹人憐的落水狗。

在整個三部曲裡，他住的地方永遠都不怎麼樣，常常得躲房東催收租金，而且編劇從沒讓觀眾忘記他的收入來源不穩定，還曾靠外送披薩掙錢，即使到第三集都準備向女友求婚成家了，他還是得跟另一位攝影師競爭以免失業。這點更拉近此位超級英雄與多數觀眾的距離──他只是個鄰家男孩、為生活四處奔忙的藍領，與被他救的那些普通民眾是同類，這跟鋼鐵人、蝙蝠俠、超人等等超級英雄很不同。彼得的金錢焦慮，在之後的蜘蛛人電影系列則較為淡化。

諾蘭的蝙蝠俠可以退休、漫威電影宇宙的美國隊長獲得遲來的幸福、鋼鐵人完成最高成就登出人生永垂不朽，但《蜘蛛人》三部曲收尾在一個帶著問號的相擁，此刻彼得．帕克與瑪莉．珍經歷過許多挑戰，看過對方的黑暗面，要收拾好多情感碎片，還得繼續努力賺錢生活⋯⋯蜘蛛人永遠不能停止奮鬥，沒有圓滿結局，尾聲總是帶著遺憾。

這位彼得沒有人能依靠，他不能給年事已高的梅嬸添煩惱，哈利是摯友但兩人總隔著哈利之父與蜘蛛人為敵的陰影，瑪莉．珍則是彼得要保護的對象、得擔心兩人走得越近瑪莉．珍就越危險，其他有機會成為彼得人生導師給予指引的人物如諾曼與八爪博士，最後都喪命。有很多時候，彼得懷抱滿腹的痛苦及委屈，無人能訴說，但他的孤單更突顯他的勇敢及堅強。

彼得與哈利的友情，相當複雜糾結。兩人都很喜歡瑪莉．珍，也都曾跟瑪莉．珍在一起；哈利的父親很欣賞彼得，甚至希望兒子能像彼得；喪父後的哈利，不斷被亡父的期待拉著走，自覺有義務要殺掉蜘蛛人以報仇。這些背景設定，讓哈利在第三集末的選擇更顯勇敢偉大，他需要克服好多心魔，才能做到那樣的犧牲。

瑪莉．珍一角除了是彼得．帕克愛慕對象，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困境，例如不幸福的成長過程、不順利的工作、各種問題造成的不安全感，這樣的人照理說會傾向選擇能時常陪在身邊的伴侶與安穩的生活，但她最終還是為愛克服恐懼，與過著兩面人生的彼得在一起，甚至在彼得迷失成一個混蛋時還盡可能去包容，種種刻劃使得這對情侶的愛情故事相當揪緊人心。

山姆．雷米系列的蜘蛛人不用「拯救世界」，他拯救的大概就到一個曼哈頓的範圍，但他藉由無數的小小善行，盡其所能去保護陷入危機的人，真的是大家友善的好鄰居。在超級英雄會結隊作戰、會跑出地球、還會闖出多重宇宙的今日，像《蜘蛛人》系列這種「小規模」的超級英雄片，頗令人懷念。

此外，《蜘蛛人》系列裡的善惡，相對說來是界線分明的，每個角色雖然有內心的糾結與取捨，但孰是孰非總是很清楚，沒有什麼模糊空間。跟真實世界相比，這當然過度簡化了，在現實裡更多時候我們無法確定哪種選擇才是正確善良，光是爭執何為正確就得耗掉大半心思，但作為一個讓觀眾逃避現實的娛樂，《蜘蛛人》系列善惡分明的老派正義，有其獨特魅力──只要你願意，你就能選擇做出好事，世界將因你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