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永不遺忘
他猜想得完全沒有錯。第二天,6月1日早上8點多,他們社區居委會,才終於允許人出門。
S走路去自己的小診所。自行車放了兩個多月,騎起來竟然哪裡都彆扭。
S說,自己本來要先把場所碼打出來,貼在門口,才好開門。沒想到兩個半月不來辦公室,打印機和紙都潮了,卡紙卡得一塌糊塗,折騰了一個小時,印表機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才算打出來了。
場所碼?哪來的?
營業執照是在上海領的,就可以在“隨申辦”裡申請場所碼。上面審核完了,就給你一個圖片文件,自己打印出來就好。三月下旬,普陀區開始試點搞這個。現在要求全市執行了。到處都要貼,隨便進哪個門之前都要掃一下。
場所碼,之前這個國家也用,他每次去PAK'nSAVE都要用COVID Tracer掃一下入口貼的二維碼。不過今年4月4日午夜起,必須掃碼記錄行蹤的要求就廢止了。那個app上線又晚,也就是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之間,用得多。
國內用什麼app來掃?他問。
隨申辦、微信、支付寶都可以。
感覺隱私安全毫無保障。一個app上,證件、銀行卡、行蹤資訊,全部都有。
唉,我們活著都不容易了,沒心思計較這個。哦,楊浦區的微信公眾號,今天早上發了最新的三區劃分公告。我們街道,現在還封著的封控區、管控區社區,加起來有15個。全區,大約有七八十個。啊,不知道這些社區的住戶,瘋沒瘋。
下午4點,上海的12點,他估摸著S應該在吃午飯了,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S說,我在啃飯團呢。
便利店買的?怎麼,附近的小飯館沒有開門嗎。
嗯。有一家在打掃衛生,其他幾家都沒有動靜,也不知道過幾天會不會開門。
搞不好老闆已經沒有錢付房租、買食材了?我們這邊搞過Lockdown後,好多店鋪都倒閉了,街上走幾步,就看到玻璃窗上貼著出租信息。最近,好像好了些,空著的商鋪慢慢租出去了,新店填上了空,還剩幾個。
S有點奇怪。你們那裡不是封城時間很短嗎?怎麼店鋪也倒閉?
這個國家,遊客和留學生是收入的一大塊。它封城時間雖然短,封國時間長,2年多。好像今年四月才開始允許拿有效工簽、學簽的人入境,不需要特別審查。5月1日,旅遊、探親、訪問的,才可以入境。學簽和旅遊簽證的申請,也停了2年多,還不知道今年的什麼時候恢復?新冠死人不多,但是經濟受損,一樣很嚴重。失業破產的人不少,打砸搶也不少。最近一兩個月,第一大城市,最繁華的商業街上,好幾家奢侈品店都被搶了。
S很驚訝。像搶銀行那樣嗎?國內現在很少見搶商店這種犯罪了。
比搶銀行簡單。這邊犯罪,都特別簡單粗暴。偷兩輛車,淩晨用一輛車去撞商店,撞破門,進去把值錢的東西拿走,開上另一輛車跑。不會造成人員傷亡,也不太容易被警察抓到。反正這邊也沒有鋪天蓋地的攝像頭。
S感歎了好久。
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給你匯了點錢,就是你以前付房租的那張中國銀行的卡。跨國匯款要填Swift Code。我之前犯傻,還以為每個支行網點各有一個,查不到你開戶那家網點的,銀行也沒有人上班,我沒有想到同一家銀行,全上海的支行網點都用上海分行的Swift Code。我今天問了,銀行的人說,到賬之後,你得去做一下外匯收入申報,然後就可以換成人民幣用了。
S聽起來並不高興。你想幹嘛呀?
怕你沒錢發工資、付房租,診所關門。其實沒有多少錢,換成人民幣,也就十萬不到,你先拿著周轉一下吧。夠嗎?
嗯。S說,應該過陣子會好。以後還你。
他笑。拿別的還,也可以。
你又欠揍了。S嗔怒道,過來讓我打一頓。
S自己開了個小診所,診所又在沿街地方,不是在什麼寫字樓大廈裡,走路就能到,不用坐公交和地鐵,所以倒也不用持有72小時之內陰性核酸報告,才能走進辦公室。像S這樣的人,可不多。
那天12點,他快要上床睡覺時,S跟他說,現在街上排了好長的隊,都是做核酸的。楊浦區很多人最後一次核酸是5月30日做的,到今天晚上已經2天多了,再不續期,明天下班都坐不了地鐵。烏泱泱的人,什麼安全距離,根本做不到,全是人貼人。我剛才去超市買東西,經過一看,都嚇到了。
現在不是8點了嗎。那些核酸攤位做到午夜?
不可能吧,他們也是8點半上班的,哪能讓人穿著防護服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可憐。工作時間靈活的人,大概還可以白天上班時間來做,那時候應該排隊的人少。我看見我們社區群裡,有人說,傍晚6點排上隊,剛剛才做完,晚飯都沒吃,餓到現在。
他笑。我就想起李稻葵,說新冠防控措施給中國人人均延長了10天壽。10天,清醒的時候也就是160個小時,也不算算,到底排幾次隊,就全損耗完了?
第二天,6月2日,週四。
S當天上午見了一個要做藥流的女生,是解封之前就預約了。
那個女生,去公立醫院查了肝腎功能,拿了報告過來,說你這裡還好,只要72小時以內核酸報告,公立醫院要48小時以內的,才許進門!聽說看口腔科、耳鼻喉科,必須是24小時以內的。要做胃鏡檢查、做手術、辦住院,醫院只認自己做的核酸。排隊那麼長、那麼粗!都排到外面去了。這麼熱的天,站著等幾個小時,沒病也要傷元氣。
S給她做了B超,確認妊娠狀態。子宮內,胚胎還很小,才幾毫米,不比一個豆子大多少,還看不到心跳。還檢查了一下分泌物,確認宮頸和陰道沒有炎症。
開了一盒藥,是終止胚胎發育的,讓她從明天早上開始吃。服用前後需要空腹2小時。第一天早上9點2粒,晚上9點1粒,第二天早晚9點各1粒。第三天周日早上7點半再空腹服用1粒。當天早上不能吃東西、不能喝水,到診所來,8點半在診所吃另一種藥物。順利的話,服藥後幾小時之內,孕囊就可以排出。
那個女生,拿了藥走了。
那天,S還看了幾個婦科炎症的病人。
S走在回家的路上,給他打電話,說起今天的工作。
他說,封城時,公立醫院只認自家做的核酸,在急診門口耗死了不少病人,現在不這麼幹了嗎?
嗯,現在門診急診要求核酸報告,外面做的也認。少數還是要本院的。現在解封了,看病的人特別多,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先在本院做核酸,等結果出來再看病的。住院手術另算。再說,上海不是清零了嗎,就算是外面做的核酸,假陰性的可能也很小。S突然想起來,你們那邊封城時,去醫院、去診所,要準備什麼?
什麼也不要啊,就要戴口罩。醫院和診所都在門外加了個分診台,會問人一些問題,你最近有沒有發熱流鼻涕咳嗽症狀、有沒有確診新冠或者接觸過新冠病人、14天內去了什麼地方、從事的是不是某些跟邊境相關的工作。問完了,測個體溫,就放人進去了。如果有危險因素,會引導去另一個區域。
你怎麼那麼清楚?
去年8月17號,週二,我們開始Lockdown。週六,有個認識的人,在群裡說,我老婆昨天晚上肚子疼,去醫院看急診。分診的醫生問了一通,就把我老婆放進去了,只是說現在要控制人流量,她情況還好,你不能陪著進去,可以在外面等著。我在外面急壞了。結果醫生檢查化驗,認為是急性腸炎,開了一些藥,午夜前把我老婆放出來了。我不放心,今天白天又找了個週末開門的診所,找了個華人GP看。也是門口有個分診台。結果還是一樣,這裡醫院和診所共享檢查結果,但是不發給病人。GP說,看你老婆這些檢查結果、化驗報告,肯定不是急性胰腺炎、急性闌尾炎、宮外孕,你不要想太多。你們倆回去,她好好吃藥休息就行,這幾天要吃清淡、好消化的。過了好幾個月,到新年了,那傢伙還說,看西安封城,孕婦挺個大肚子,坐在塑膠凳子上等,血都浸透衣服流到地上了,醫院還不放人進去,我想起來都後怕。還好還好,這邊的醫院不一樣。
那邊的醫生不怕院感嗎?
什麼是院感?
就是發生在醫院的大規模感染。病人和醫生護士互相傳染。很可怕的。
但是這邊公立醫院,只收急診和診所轉過去的重病患,他們再要擋病人,很多病人都要掛了吧。這肯定是政府權衡之後的決定。硬幣總是有兩個面,世上哪有只有一面的硬幣。
也是。S輕聲歎氣。
解封之後,公立醫院做手術麻煩,你生意會不會更好一點?
現在還看不出來。但是來找我看病的,主要是沒有醫保、也沒有什麼錢的打工人。上海這麼一折騰,可能好多人都卷捲舖蓋,回老家了。怎麼會好。
S又說,我在微信上看到,昨天晚上,普陀區有個核酸點,攤子都被人砸了。采好樣的管子,滾了一地。
為什麼?
說是很多人排了至少2個小時,採樣的大白說今天管子用完了,不做了。等的人一肚子火,就把核酸點給砸了。
他笑。這世上,聖人少,凡人多。
是啊。我們社區附近的幾個核酸點,昨天也差點打起來。
也是管子沒了?
那倒不是。就是採樣的大白8點要下班,8點到了,後面還排了好多人,大家就跟採樣的大白吵,跟街道和居委會維持秩序的人吵,說你們怎麼統籌安排的,為什麼不提醒我們只做到8點,我們排了那麼久的隊,消遣我們好玩是吧。後來好像是吵了一陣子,又延了半個小時吧,街道和居委的人數了半個小時能做完的人頭,勸後面的人回家。
就乖乖回家了?
那還能怎麼辦?砸了攤子,人家也不會給你做核酸。砸了攤子,人家叫警察,怎麼辦?唉,我今天都看到有人在微博上說,本社區在微信接龍團購上門核酸,只給本社區的人做,混管三塊五,單管十六塊。上門費一千五一次,這個錢大家平攤,三百個人就只有五塊錢。
好傢伙,這也能團購。外國人聽起來,肯定覺得像天方夜譚。
大概吧。我今天早上去做了次核酸,就還好,只排了半個小時。我看以後會有更多人,上班時間溜出來做核酸的。
你去做什麼核酸?誰查你核酸?
現在是沒有。可是萬一我們街道市場監督管理所的人巡街,經過看到,順便走進來查一下,發現我診所的工作人員沒有每天做核酸,不就完蛋了嗎?
S說,解封了,好像應該高興。但是過了第一晚、第一天的欣喜勁,也沒什麼剩下。以前還可以上網買買東西,一個漂亮的小花瓶,一點天南海北的小零食,開心一下。現在各大電商又在為618拼命造勢了,刺激消費嘛,滿減和優惠比前兩年都多。可是,朋友圈也好,微博上也好,大家都毫無興致,何況也沒錢。
你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他問。
沒有。心如止水,無欲無求。買了鮮奶油蛋糕來,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
哦,無欲無求。他說,是誰講,你核心肌群長得好標準,好像我們教科書上畫的,過來讓我摸摸。
S大窘。我不知道是誰講的。你好煩!
這時候就不能再調戲薄臉皮的S了。他笑了笑,說,過陣子會好的。
我不太確定。我現在還是睡眠不太好。封城讓我體會了一次還算不上重度抑鬱症的抑鬱。不知道是不是會有遺留。你看我們的祖輩、父輩,這個也不捨得扔,那個也不捨得吃,因為他們過過苦日子。苦難是會有後遺症的。
你不要老想封城時的事。找點開心吧。不過,也不要狂喝可樂哦。你再胖回去,我會很難過的。
哼。那樣,你是不是,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不會。我會把你抓到健身房,天天練到哭。不准你喝可樂,每天給你吃水煮雞胸肉。
才不要!誰要每天吃水煮雞胸肉?
6月3日,週五。那天,是中國的端午節。
那天公司的app出了點問題,他一天都很忙,中飯沒有做,叫了個KFC外賣。S打電話來,問他今天有沒有吃粽子,他也只說了幾句。
黃昏時,他終於忙完。S說下午要做手術,下班了給他打電話。
他開始做晚飯。如果要吃粽子,也不是吃不著,去華人超市的冰櫃裡,肯定能找到。但他也不愛吃這種糯米做的食物。
他等到11點,也沒有等到S的電話。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臨睡前,他刷微博,看到有人曬五芳齋的粽子,也看到有人說,這幾天發言小心些,或者乾脆別說話,以免炸號。每年這時候,總要獻祭一批帳號。
他突然意識到,今天是端午節,也是6月3號,六四的前一天。又是一年六四時。
開始的時候,大概只是6月4日當天很敏感,後來人們就提前一天或者推遲一天祭奠亡者,於是附近的幾天,也變成了敏感日期。
人類,很健忘。從1989年,到今天,三十三年都過去了。按道理,除了親歷者、死難者的家屬,還有一些專業研究者,其他普通人,誰會年年記得這件事。不要說三十三年前,就是兩三年前的事,都忘記了。
2020年2月6日晚上,傳出李文亮醫生病危去世的消息。不太信任政府的人,會傾向於相信當時參與搶救的醫生私人在微博上放出來的小道消息:李文亮醫生在2月6日的午夜前数小时已經停止了心跳,之後幾個小時的遲滯搶救,只是出於各種目的的表演。比較信任政府的人,會傾向於接受官方的說法:醫院在盡一切手段試圖挽救李文亮醫生的生命,經過了漫長的搶救,李文亮醫生在2月7日的淩晨2點多去世。
李文亮並不是當時武漢爆發新冠肺炎時唯一的吹哨人。當然,那時候大家不知道是SARS-2,還以為就是SARS。在李文亮於2020年1月3日被警察叫去訓誡之前,1月1日, 武漢警方已經在微博上宣佈,依法查處了八名散佈肺炎疫情謠言之人。這件事情在第二天甚至上了中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李文亮醫生顯然並不在那較早的八人之中,他只是若干吹哨人中的一個。
不過,李文亮是被傳喚、被訓誡之後,少數站出來繼續發聲的人。
作為武漢市中心醫院的眼科醫生,被警察訓誡完,回去繼續工作,被一位患者傳染了新冠,2020年1月10日出現症狀,1月12日住院。2020年1月27日,以匿名身份接受了中國一家報紙的採訪,描述了自己如何因在同學微信群裡示警SARS重來而受到訓誡。2020年1月31日,在微博上發佈一條信息,公佈了自己的身份,說明了自己傳“謠言”、被傳喚訓誡、其後感染住院的經過,貼出了那張著名的訓誡書。6天之後,李文亮就去世了。
李文亮醫生去世時,還不滿35周歲,1985年的,比他早幾年生。34歲,寬鬆點,還算是年輕人,用了好多年的微博,在上面碎碎念,記錄自己的小生活。大家翻著李文亮醫生的微博,發現他跟其他年輕人一樣,追網劇、聽流行歌曲、喜歡流量明星、吃雞蛋灌餅、感慨買不起超貴的進口櫻桃。非常喜歡吃炸雞腿。
2月7號,有個網紅男博主,做美食視頻的,特意做了一頓炸雞腿,說是給一個特殊的粉絲,他感染了新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兄弟,今天做一頓你最愛吃的炸雞腿,一路好走。本視頻的全網收益都會捐給你的家人。視頻很短,挺樸實,就是去超市買菜、講了一段話、裹麵粉炸雞腿、一個人埋頭猛吃,傳播效應卻很好,在微博上遍傳。好些人說,以後的今天,我們就吃炸雞腿來紀念李醫生好不好,就像我們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紀念屈原一樣。
結果過了幾個月,2020年的初夏,中國的疫情好像被控制住了,而此時歐洲、北美、全球其他地方,正被新冠病毒搞得焦頭爛額,醫療資源擠兌,醫護人員疲於奔命,屍體堆積不能及時處理,慘狀一如當初的武漢。中國人的民族自豪感,馬上爆棚。我們能快速建醫院、建方艙,能嚴格封城,能傾全國之力支援武漢,你們能嗎?我們能把新冠清零,你們能嗎?
到了2021年的二月,2022年的二月,還有幾個人記得,李文亮是哪天去世的,還想著這天應該吃炸雞腿紀念李醫生?還有幾個人記得,李文亮說“健康的社會,不該只有一種聲音”?
但六四,連普通人也不會淡忘。因為中國政府每年、每天,都在提醒大家。八九、六四,在中國大陸的網上,是永遠不能顯示的兩個詞。總有年輕無知的人,在網上追問,為什麼?為什麼八九不離十,會變成口口不離十?十八九歲,會變成十口口歲?或者乾脆就發不出來?於是就被其他人,用各種隱晦的話科普,1989年6月4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中國政府用禁止的方式,保證了在它境內的居民,永遠也不會真正忘記天安門廣場上曾經發生過屠殺。
他就懷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思緒去睡了。
6月4日,週六。
他睡到9點多醒來,發現快午夜時,S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我陪麻醉師聊天聊了一會兒,現在回家了,你睡覺了沒?
顯然他那時候已經睡著了,還睡得挺沉,都沒有聽見鈴聲。
也不知道S跟那個老頭有啥好聊的,有時差就是煩人。
他在廚房煮雞蛋,廚房裡殘留著一股熱可哥的香氣。不知道哪個室友早上泡了這個,早晚氣溫才降到10度以下,就喝上這個了。
他單手刷著手機,看了一眼各app的通知。Twitter有好幾條。
Twitter上簡體中文內容主要就三類,談政治、搞錢、搞黃色。談政治的反賊居多。搞錢的以幣圈為主,還有少部分搞傳統金融的。至於搞黃色的,大都是賣色情照片和視頻的女孩子,人稱福利姬。
用簡體中文發其他內容的人,有沒有呢?也許有吧,但是應該不會有很多follower。不是政、經、黃的內容,不被中國政府所嚴格禁止的,就可以發在微博上。很多長居海外的大陸移民,還有一些臺灣人,依然堅持在微博上玩,儘管微博屏蔽、刪帖、炸號都很頻繁,渾身都是G點,但它至少中文內容的多樣性,還算豐富呀。正常人類,哪能整天只看政、經、黃?
他在Twitter上只關注了第二類人,還關注了英美一些大的媒體,關注對象才100多個,跟他在微博上有3000多個關注對象完全不同。Twitter老喜歡給他推薦一些他根本沒關注的人發的東西,是因為覺得他關注的人太少了,試圖塞一些新關注對象給他?是因為他關注了發簡體中文內容的人,所以就覺得他一定會想看一些中國的負面資訊?
今天推送的陌生人資訊是:6月3日晚李佳琪帶貨直播時頂風沖塔,直播間當場被封。
他點進去一看,掛著一張截屏圖,背景板上寫著李佳琪超級618,李佳琪面前擺著幾個雪糕盒子,他身邊胖胖的女助理舉著一個白瓷盤,盤子裡一塊長方形雪糕、兩塊奧利奧餅乾、一個棒棒糖造型的霜淇淋,拼出了一個形似坦克的東西。
後面還有一張微博的截屏圖。昨天中國時間的晚上10點多,在微博上搜李佳琪,出現的內容,是不同的路人說:
怎麼找不到李佳琪直播間了?
李佳琪我等著湊尾款呢,你路線咋還不修好。
今晚李佳琪直播間什麼情況?
他笑死。幾年來,李佳琪都是中國最紅的直播賣貨主播,这个男人的口头禅是:女生们,买它!未來一段時間,會有數以億萬的中國年輕人發出疑問,為什麼6月3號,李佳琪直播間被關停了?他們可能不會馬上得到答案。也許過一段時間,通過一些竊竊私語,口耳相傳,什麼1986的3年後、五月的第35天、帝都、掛教員頭像的那個大廣場、很多學生、Tank、突突突、Noodler's Ink出過一款紅色的墨水叫Tian什麼men,年輕人會知道一些自己本來不知道、也不關心的事。
到了中午12點多,他問S起床了沒有。
S打電話過來。
我還在床上賴著。剛起來開了下窗戶。最近熱起來了,你那邊冷嗎?
冷。已經是冬天第一個月了。急需一個暖被窩的。
哼,怎麼不去把你室友的貓誘拐上床?
她好幾次白天不請自來,在我毯子上睡覺。不過小胖子下班回家,她就粘小胖子去了。
人家都有貓,你沒有。
那我還有戀愛對象呢,雖然現在摸不著。
他問S昨晚有沒有看李佳琪的直播。
S說,沒有。怎麼了?
他就把昨晚的事給S說了一遍。
怎麼會這樣?李佳琪肯定不是故意的吧,他都沒有讀什麼書,只是高中學歷,怎麼會想到搞這種事,給當局上眼藥。
當然不是故意的。那傢伙掙著大把的錢,春風得意,對當前的統治,能有什麼不滿。要麼是湊巧,要麼是他的團隊裡有人想搞事,而他竟然不知道坦克的梗。
S歎氣。淘寶是有網警盯著直播間嗎?怎麼神經這麼敏感,行動那麼快?在中國,賣貨已經是最安全的行業了,還這樣。
賣貨是最安全的行業?什麼是危險的行業?
多了呀。教培行業,一紙文件,灰飛煙滅。文娛行業,半死不活。什麼電影電視劇,不管投資多少錢,拍完了,不給過審、不准播,錢就全丟水裡了。小鄒同學昨天,又在朋友圈哀嚎,不是說五月份會發遊戲版號嗎?五月都過完了,什麼動靜都沒有。小公司都快死光了,我們大廠在磨刀準備砍項目組,這日子沒法過了。
沒法過,那就移民跑路唄。
你說得輕巧。有幾個人英語好到能在國外工作?別說小鄒同學了,我們麻醉師的兒子,在美國讀了博士回來的,現在想走,也是千難萬難。
他以前沒有聽S說過。那位,也是醫生嗎?
不是,他爸爸當年沒捨得讓他學醫,挑專業時,報了個生物方面的專業。年紀比我小兩歲。現在,在市里一所一般般的高校,當青年教師,沒有編制的,錢少,也沒有找到結婚對象。麻醉師說,經過封城這事,我兒子後悔了,說當初不應該回來。但是現在想出去,也難。當初就是在美國不好留,才回來的。人在美國的時候,尚且沒有搞定居留權,現在人在中國,怎麼搞?我們又不是有錢人家,值點錢的只有這套房子,大概值個七八百萬人民幣,但是要是把房子賣了給兒子去辦移民,自己和老婆一把年紀了,住哪裡?就想勸勸兒子,封城也就兩個月,應該不會再發生了,上海還是上海,不會壞到哪裡去。
他兒子怎麼說?
不吭聲。
你怎麼給老人家建議的?
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好摻和。就是聽他說。
我想起一個以前看到的刻薄笑話。說,不想移民的上海人,都是安徽人。
唉,你這個人。我先替拿了上海戶口的安徽人打你一頓。
這又不是我編的笑話。真的是我在微博上看來的。算了,真想跑路的人,總能找到門路的。美國門檻太高了,可以來我們這邊,只要他不嫌棄這裡小就成。這邊可是英語世界的人才窪地,高校的門檻肯定比美國低多了。可以試一試。試都不試,肯定不是真想跑路。
S突然問,你是什麼時候起念移民的?
我嗎?2016年的春節。
為什麼是2016年春節?那個春節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