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動筆寫這本書時,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大半個世界都關閉了。但是對救護車來說,車流消失了,空氣更清新了。少數的幸運兒能遁入鄉間,但大部分的都市人要留在空蕩蕩的城市,四周瀰漫著不安的氣氛。公寓擁擠,人不再有公共生活;街頭安安靜靜,不見汽車蹤影。那就像有人把浴缸的水塞拔起,一夜之間,城市的車流已經排乾。街道彷彿遭到遺棄,室內外停車場與路邊停車位空無一車。
忽然間,美國幾乎每個商業與市民空間旁都有一塊瀝青地,這件事彷彿神來一筆。教會算是率先轉移陣地進入停好的車子的機構。在維吉尼亞海灘(Virginia Beach),一間巨型教會的教區居民會按下一聲喇叭,代表「阿門」,按兩聲喇叭,代表「榮耀!哈利路亞」;同時間當地的調頻廣播電台則播放禮拜式與樂團演奏。在西維吉尼亞州,一名牧師回報,教區居民受到的拘束沒有那麼大。「總是有許多人坐在那邊,雙臂抱胸,皺著眉頭,但也會跟著吟唱⋯⋯我的確看到更多人無拘無束、敞開心胸,真心敬拜。」在奧哈馬的復活節禮拜上,牧師葛瑞格.葛利菲斯(Greg Griffith)在大家按下喇叭時感到歡欣無比:「真高興看到大家震破撒旦的耳膜。」
醫院爆滿,改成在停車場接收病患。結婚登記處會在停車場舉辦典禮。費城的文教區建議家中沒有高速網路的學生到學校停車場上課。老師也會尋找wi-fi連線速度快的停車場。賓州有個叫凱特.貝爾(Kate Baer)的媽媽,家中有四個孩子,而她在潘納拉麵包店停車場上的迷你廂型車裡寫下一系列詩歌,還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第一名。
二○二○年十月,我到麻州參加一場市民會議──這就是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一八○五–一八五九,法國政治學家與歷史學家,也是政治人物,曾深入探討西方國家的民主,並以自己在美國遊歷的經驗,寫下《民主在美國》,成為這個領域的重要著作)在《民主在美國》(Democracy in America)書中提及的重要主題──而會議已完全遷到停車場舉辦。民選官員坐在開放式遮陽篷下,對著麥克風說話。數以百計的市民坐在車上,以按鈕器投票,他們依循著極鎖定本地受眾的車用收音機廣播的指示。
大家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好不容易意識到,新冠肺炎病毒不會在戶外傳播。在四月初,奧克蘭宣布封閉七十四哩(約一百一十九公里)長的街道,不讓汽車通行,好讓大家有走到戶外透氣的空間。舊金山與芝加哥等城市不久之後如法炮製。在四月底,立陶宛的維爾紐斯市(Vilnius)決定加快咖啡館、酒館與餐廳重新營業的腳步,於是提供公共空間,讓大家能夠坐到戶外餐桌、保持社交距離。時至盛夏,美國幾乎所有城市與市郊都實行一樣的措施。
短短幾個星期,從東岸到西岸,氣氛從疫情導致的封城,變成戶外嘉年華。從加州聖卡洛斯(San Carlos)之類的市郊,到波士頓北區(North End)等古老鄰里,都可見到餐廳把桌邊服務移到他們一度認為不可或缺的停車空間。在聖地牙哥與奧斯汀,大家想都不想,就把神聖不可侵犯的最低停車位設置要求拋諸腦後。停車場擺滿餐桌,於是整個美國都在戶外吃飯。《洋蔥報》打趣說洛杉磯在一○一號國道中間開設餐飲區,也和實際情況差不了多少──在洛杉磯的格倫代爾廣場(Glendale Galleria),用餐者是在室內停車場用餐。Yelp指出,比起未禁止車輛進入的地區,消費者對於完全不讓車輛進入的餐廳大街興趣大增:前往芝加哥富爾頓市場(Fulton Market)用餐者的流量,比整體城市一般情形高出百分之二十五;這裡就是停車改革網的溫伯丁曾讓我見識到停車場未來的地方。舊金山的瓦倫西亞街(Valencia Street)生意提高百分之十八。愛達荷州波夕城(Boise)的第八街提高百分之二十九。波士頓的小義大利位於人潮擁擠的北區,數字則上升百分之六十一。
在面對新冠病毒時,沒有任何地方在停車文化上碰到的挑戰比紐約市還大。紐約人飽受病毒攻擊,對於在室內用餐感到戒慎,於是紐約把整個城市內外翻轉過來。這就像是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看不見的城市》裡的故事:一座原本存在的大都市忽然間遭到遺棄,而替代城市得要在旁邊建造出來。起初,這個替代城市很簡單:把桌椅搬到路邊車道,靠著一排疊起的貨運棧板擋起來,那裡會有野餐桌,餐廳則透過窗戶來服務。到了夏末,餐廳確定他們還有一段未定限的時間可繼續使用路邊停車位空間,於是路邊的擺設發展成完整的建築物。薩迪可罕曾開玩笑說要到停車位上搭起貝都因人帳篷,但實際情況更是往前一步。到二○二一年底,紐約有將近七千家餐廳會在停車道上提供服務。這些附屬建築開花結果,變成美妙的路邊用餐區。有些還掛著花朵盆栽與紙燈籠,其他則提供幾排絲絨簾隔起的包廂,讓人彷彿在西伯利亞鐵路上搭著火車旅行。未加工的合板實在是非常有二○二○年代表性。
市長比爾.白思豪(Bill de Blasio)對此讚譽有加,稱之為救生索,能挽救面臨危機的餐旅業,這話確實不誇張。不過,這種改變其實牽涉到更基本的層面:數十年來,原本保留給車輛免費停放的空間,現在是每小時供幾十個人使用,某些停車空間每天都能帶來幾百元的營業稅。有的餐廳在二○二○年疫情肆虐的夏季,即使沒有觀光客與通勤者,營收還比二○一九年多。從南布魯克林到布朗克斯,數不清的紐約人在紐約街頭坐著吃東西,把幹道變成廣場,更常與朋友、鄰居打照面。在餐廳密集的街道,例如韓國城與小義大利,這些地方都出現了半永久性的街道嘉年華,充滿表情與聲音。在某些街區,街道餐飲幾乎占據了每個停車位。二○二一年春天,疫苗已經大規模為民眾接種,於是內用人數解禁。但大家還是不動,有生氣的地方受到歡迎,那就是戶外。
白思豪計畫以幾個月的時間取消停車位,讓都市景觀改頭換面,而不動用到社區資源。然而,這樣的政策卻引來駕駛人的質疑。市長反駁:「當然,挽救十萬個工作機會遠比保留停車位更重要,重要性根本差很多!」無論批評者或支持者對這些大改變持怎樣的意見,總之這城市三百萬個路邊停車位中,餐廳用去的只占了八千五百五十個。
典範轉移不光發生在室外用餐這件事上。二○二○年,第十四街禁止私家車通行,也為後來的公車專用道鋪好了路,這讓車速提升百分之三十到四十,週間乘客人數增加百分之二十五,週末增加百分之三十。如此一來,救護車、消防車、送貨車與各項必要服務就能快速通過市區幹道。布魯克林出生的創業家沙巴茲.史都華(Shabazz Stuart)開發出讓人停腳踏車的停放艙「奧尼波」(Ooneepod),協助住在無電梯小公寓的紐約人也能把腳踏車安全停放在外。史都華利用一輛車的空間,幫十輛單車遮風避雨,確保安全。這個點子實在「神奇」,後來當選市長的艾瑞克.亞當斯(Eric Adams)在二○二一年說道,並表示應該要推廣到「整個城市。」衛生局長凱瑟琳.賈西亞(Kathryn Garcia)在二○二○年就職時,啟動「潔淨路邊空間」計畫,將紐約市商業改善區(Business Improvement District)的垃圾從路邊移開,放置到停車位上密閉的垃圾子車中。紐約人原本很習慣人行道邊擺滿垃圾,和前臂一樣大的老鼠會在那裡大飽口福,誰也沒料到解決辦法簡單到不可思議。審計長暨市長候選人史考特.斯特靈格(Scott Stringer)說:「第一優先是變更路邊停車與街道空間的用途,供行人、單車、巴士、推嬰兒車者、輪椅族、餐廳、零售商店與各種公共用途來運用⋯⋯停車位很珍貴,不該免費奉送給私家車。」日後將擔任曼哈頓區長的馬克.萊文(Mark Levine)想改變城市的土地使用分區規定,允許室內停車場把一樓的空間租給貨運公司,讓卡車可以停在這裡,將一箱箱貨物交給停在「綠色裝卸貨專區」的推車與單車,再運送給附近的收件者。全食超市已漸漸明白,卡車會浪費時間、空間與金錢;全食超市曼哈頓的店面會在店外的路緣幫送貨單車裝卸,之後再將貨物配送出去。
如果城市光靠八千五百個停車位就能做到這些事,那麼有五萬個停車位能做些什麼?五十萬個呢?「交通替代」在二○二一年提出一份報告,鼓吹紐約把分配給汽車的停車位收回百分之二十五。這樣城市能擁有什麼?十三座新的中央公園。五百哩長的公車道;四十哩僅長的公車專用道;三千八百萬平方呎的社區活動空間;每個交叉路口的視野會更好;一千哩無汽車的零排碳街道;額外五百四十萬平方呎的空間,供餐廳、商家與文化機構使用。三百萬平方呎可供設置徒步區、讓輪椅通過,也能設長椅與公車亭。每個街區有八十呎可以裝卸貨物與集中垃圾。還會有一個街區的空間,讓城市的一千七百所公立學校每所都有戶外遊戲與學習的空間。
二十世紀很長一段時間,美國對外輸出了汽車文化。在世界各地,市郊與以汽車為中心的零售商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並引進美國最低停車位設置要求的標準。(在德國,納粹似乎是自己發展出這個概念。)格魯恩在維也納郊區碰到自己打造出來的情景時很不高興,而無數的市中心眼睜睜看著市郊在邊緣發展起來。車子愈多,表示生活愈好,從倫敦到北京的各地城市居民垂頭喪氣、紛紛向外遷移,模仿洛杉磯式的發展。
然而這幾十年來,潮流似乎在逆轉。日本是率先以停車政策對抗大量汽車化發展的國家之一,首先是禁止隔夜停車,並以「車庫證明書」的法規將政策推到巔峰:一定要擁有註冊好的停車位,之後才能為車輛註冊。為什麼日本街道有其獨特的魅力?原因很簡單:沒有路邊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