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魯閣國家公園的門樓為準,向北行駛的公路,不屬於洄瀾的國境。峭壁腰間的公路,是人間與地獄的分界,凡駛過的旅人,一方面讚嘆如此巧奪天工的大地雕塑;一方面卻驚心膽跳地唸著佛號。如果對面駛來一台巨無霸載運石礦的聯結車,對你閃起大燈,外加一聲憤怒的喇叭響,你將急忙握緊方向盤,在相近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間,與死神擦身而過。當你正慶幸著,卻迎面撞上剛從天而降的重物,車前窗碎裂成數個蛛網。車子在狹窄的雙向道上,不斷地甩尾、再甩尾,輪胎被落下的尖銳大理石碎塊,割裂成數個洩了氣的膠皮,只留下可讓交通警察鑑定事故的線索。而你與愛車,垂直地翻滾再翻滾,人生記憶混亂地攪拌著,來不及看一生走馬燈,只要你願意張開眼,管他七孔噴多少血,你絕對能看到好幾次,那幾分鐘前,讓你讚嘆的湛藍太平洋。還希望誰記得你嗎?其實你想太多了。忘記寫遺囑了?那不重要,你那些不肖兒女,自會在你靈堂前,大打出手,將你的遺照撕為碎片。
每每想到這些個自我想像的畫面,我就抗拒再回這條公路。若非,我還惦念著一位老人,記起他每次撥電話來潮州,問我何時辦婚禮?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參加我的婚禮。我一拖再拖,女友一換再換,直到鬢邊開始發白,才決定明年要認認真真辦我人生第一場的婚宴。其實,岳母大人說倆人登記結婚就夠了,無須花費這昂貴的成本。但我知道,我想以這婚宴為由,再一次見到這位老人,如父般的長者。
他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雙沒有掌紋的大手。每當我陪著他到深山中的礦場,載運大理石礦,當那沉重巨石壓在車頭後方的聯結車平台上,心裡就很放心,準備陪他安穩地駛過舊蘇花公路。他從不開快車,也意外地從不喝酒。整個村裡的老人,失業的中年人,莫不整天醉醺醺,半夜仰躺在公路的中央。第二天早上,像一條被剝皮拖爛的狗,擦出一地的血痕。他說,我還有兒女要養,而且準備自己打造新房,不要再住這低矮且容易漏水的鐵皮屋中了。
我經常好奇地打開他的雙掌,忍不住地問「為何你沒有手紋」?時值雙十年華的我,正沉湎於談情說愛的大學生活中,多少翻了一些手相學的書,拿來把妹用的。但是,沒有手紋的手,會是怎樣的命運呢?他看出我的疑惑,就哈哈大笑說「好好對家人生活負責,對得起孩子,對得起自己,就夠啦」。然後,繼續沈沈穩穩地握著大方向盤,在生死一線間的舊蘇花公路上,自在地閃躲要人命的落石,直到駕駛座前方的玻璃窗外,看到逐漸下坡的蜿蜒山路,以及前方地平線上突起的「美崙山」,我才真正放下了噗通噗通的心。
他有好多名字,華文書寫的「姜鑑城」,那是國民黨硬塞給他的;日語發音的Kang-si,那是日本人強迫他改的;以及我問了他好幾年,才靦腆地對我說出他父親給他的名字:「偉浪」。說完後就搖著手說這名字不好聽,要我不要記。那感覺,就有如花蓮的漢人,若是看到一位臉上紋著黥面的太魯閣族老婦,就一副很嫌惡的樣子,從其身旁當作灰塵一般走過,視而不見。坦白說,我其實比較想稱呼他「偉浪」。但是多年來,鄰居朋友遇到他,總是Kang-si、Kang-si地稱呼他,因此連我們這些小屁孩也習慣這樣稱呼他。直到五年前,我在高雄見到他,竟是情不自禁地擁抱著他,含著淚水叫他一聲:Kang-si。
經過二個時代,每個外來的政權都強迫要當他的父親。直到廿五年前那場戰爭後,他在戰敗中拒絕當一個輸家,挺起胸膛,在身份證上改回消逝超過半世紀的「偉浪」。
二年前,我最後一次駕著車子,帶我女友去「蘇花改」公路,主要是為了參加Kang-si他小兒子的婚禮。一路上,幾乎看不到曾經熟悉的青山綠水,直到過了和仁聚落,勉強看出曾經駐足的歲月痕跡,村後的河谷,依然是不斷擴大傷疤的癩皮狗;我硬踩下油門,車子急速由100公里時速飆到140公里。我女友氣的問我為何學年輕人飆車?我轉頭苦笑地對她說:「歲月的紀念呀」!當年我也是以這樣的時速,深夜下著大雨,騎著Honda125,死命地穿過大大小小落石,狂奔離去。那是我人生,最長最無窮盡的夜奔,也是淚水流得最多的一夜。我沒有把詳細的故事告訴她,只說那只是一場挫敗的社會運動而已,如同我對他人訴說的一般。
駛出隧道,看到山腳下的和中部落,我刻意視而不見,嫌惡地加速駛過。我把車停在火車站前,眼前的勇士山,早成為辜家的財產。山底下,本來只有一座水泥廠,現在則多了好幾座。陰溝那幾戶熟悉的小屋,一起談天說笑的年輕姑娘,我喜歡看她畫畫的風采,以及她偷偷穿起太魯閣族傳統服飾給我看,那一身白底上的粉紅小點,她常自嘲說那是他們族群常見的雀斑。而今那兒已成水泥廠的一部份。
望向大濁水溪,看不到溪岸,變成一座水泥大港,一艘艘的貨輪進進出出,旁邊長出像怪獸一樣的聳天大煙囪—火力發電廠。整個火車站也改頭換面了,不再是小小的半荒蕪骯髒的車站。從車站到站前廣場,不,甚至到村內那條我曾熟悉的死亡大道,好像被塗了一曾厚厚的白粉一樣。所有的歷史證據,完全藏於白粉之下,不見天日。
到達國小婚禮會場,除了Kang-si一家人,我幾乎找不到曾經認識的,那位愛笑愛唱農耕歌的老太太—Ta-mi,據說已回到祖靈那兒去了,我再也吃不到她背一整簍的竹筒飯。喔!倒是見到一位熟人,我們相見彼此還認得出來,他皮笑肉不笑的跑來與我握手,然後遞一張超大張的名片,那是選舉用的,原來村中開瓦斯行的小老闆,要選縣長了。
雖然,我很想留下來,與Kang-si把酒共飲,但是在這個村,我實在是待下不下去。以為自己已經痊癒的傷痕,突然間被懷舊的蟲子,給無情的一塊一塊撕裂開。於是,婚禮結束,我立刻藉口還有行程,告別Kang-si,和其相約潮州我的婚宴上見。
1990-1994年,我在花蓮縣秀林鄉和平村,見證了臺灣最無情殘酷的巨石,狠狠地壓在這個在當時臺灣幾乎無人聽過的小村,也碾碎我對人間的信任。但是,卻未斬斷我對Kang-si的思念。
幾週前,一位素未謀面的小女生,她是半個太魯閣族血統的清秀女孩。看到我在臉書寫的和平村回憶文,發訊來表示,很想瞭解未成為水泥專業區的和平村。1990年的和平村,真的不美,也不和平。與其告訴她那時是何等風景,不如告訴她我當時留在和平的記憶、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以及心中還未痊癒的傷痛。
這是一段很不好寫的回憶,但是,總不能陪我入棺遺於塵土中吧?既然有女兒輩的年輕人,向我問起這段歷史,那麼,也就代表我必須書寫完這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