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大武山腳下,是吹不到海風的。
但太平洋黑潮上的風,卻悄悄透過網路,鑽進我心中早已遺忘25年的生鏽老風鈴。
那風鈴從來不發出悅耳的聲音,我很怕被風搖響,雙手遮住耳朵,不想再聽到暗夜在東海岸公路,狂飆機車青年的哭聲。
我加速往南奔馳,想遠離那座被怪手剝了皮,從頭頂上鑽孔,猶如荷蘭人曾在原民部落施行「剝皮刑」的傳說一般,那座被太魯閣族民稱為「勇士山」的不像山的山。
我只記得1990年7月,初次踏入這個叫做「和平村」的原民部落,在「克來寶」聚落的老村長家後院,他們正在煮魚湯,剛剛從和平溪釣起來的鮮美肥魚,在滾燙的清水中,薑絲在旁灑花翻滾。湯面上,浮著我沒看過的黑色蔥花。
「你叫小克嘎」?老村長喝了一口保力達,紅色的飲料,嘴角滴著不知是檳榔汁還是飲料殘液,很熱情的問我。我靦腆地點點頭。
「大學生咧!台大的喔,怎麼會來我們這鄉下地方」?老村長持續掌握全場發言權,滔滔地說。
我正想回答,老村長示意我不要講話,拿起一副碗筷,右手握住斜躺在魚湯鍋邊的鐵製勺子,撥開那些黑色蔥花,割開熟透的魚身,舀一勺魚肉到碗裡。我定睛一瞧湯的表面,又看看空中大群飛舞的蒼蠅,然後一隻隻像神風特攻隊一樣,俯衝入滾湯中,抖了幾下,就熟透像極了蔥花。
我驚恐的表情,看著老村長捧了一碗魚湯,很遲疑要不要接過來吃。老村長紅色的醉眼瞪著我,然後詭笑了一下說:「啊!貴賓來此,魚湯應該加好料。周老弟呀,我們這是看得起你才特別招待的喔」。老村長瞬間從湯裡舀了幾隻黑蔥花,放到他的魚湯碗中,很豪邁地一口氣整碗喝下肚。然後很滿足地說:「這是兄弟,蒼蠅兄弟,我很愛他們」。
我一時感覺午餐正從食道緩緩上爬,正想別過頭去,老村長旁赤裸上身,曬得黝黑的年輕人,帶著怒氣說:「你是瞧不起我們山地人嗎?你們白浪有二包,少我們一包啦」。
我深怕得罪現場,用力拿過碗,自己舀了一大杓黑蔥花,放到碗中魚湯,然後半閉著眼,啥都不想,一咕嚕熱湯連同黑蔥花刺刺的感覺,在舌尖上跳著舞,一瞬間硬吞下肚。然後,我急著要了一杯保力達,灌進口裡,才發覺充滿酒精味。
「周老弟呀,你喝得很熊喔!來來來,這是用我口水做的小米酒,喝一杯」,我心想「豁出去了」,一飲而盡,卻發現甜甜如果汁。看到旁邊有冰塊包,手指著冰塊,然後說「怎那麼好喝,再來一杯」。
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你一杯,我一杯,林班歌隨即開唱,我已進入接近斷片狀態。然後一隻粗壯的手,把我整個身子給拉起,扶著我一拐一擺地走向屋裡房間。我聽著太平洋轟隆隆的濤聲,頭沈沈地掉入黑蔥花魚湯夢之中。
這是我對和平村的第一印象,那雙扶我進房的粗壯手臂,是「反水泥專區」運動的頭--Gan-Si。
此後的每一年寒暑假,我一定搭北迴鐵路,來到這連我都陌生的和平站。有著台泥水泥廠,山頂上挖著石灰礦,輸送帶24小時隆隆地叫,製水泥窯的煙囪,不斷不斷飄出水泥細灰,敷蓋到各家房舍屋簷下的細縫中。一個外省老兵指著細縫,很自豪地說:「我們這裡家中都不會漏水」。
就這樣,我在和平的日子,像掃把星一樣,把記者、鎮暴警察、憲調組、調查局,通通引到這臺灣地圖上沒人指得出的原民小村落。
我只帶著一台桌電、點陣印表機,以及買了一台傳真機,每天想著不同話題,在鍵盤上,用PC DOS 倚天系統,打出一張張的新聞稿,傳真給花蓮市各報社。如需要現場照片,我用單眼變焦相機拍攝,帶著底片,騎上機車,飛速地奔馳在充滿石礦聯結車的蘇花舊公路上,閃過落石,側眼看著太平洋,直衝美崙山下,將底片交到照相館,吩咐說這是記者要的,用快洗。然後趁天還沒黑,再返頭飆向蘇花公路。
Gan-Si怕我飆落太平洋,或被落石打到,就叫我陪他上工,開著他巨無霸的礦石聯結車,爬進深山一座龐大礦區,到處都是大理石。然後載著好幾十噸重的兩大塊巨大的大理石,像征服者一樣,在蘇花公路上驚險轉彎,到達美崙山後的大理石工廠,然後再到照相館洗底片。我這一跟,跟上癮了,每天早起陪他上工,倆人像父子一樣,講著山地笑話,學唱他們的歌。Gan-Si長得很豪邁的帥,我總認為只要他在場,管他鎮暴警察打幾棍,每回都是我先衝出去,他在衝過來,結果,他是為了救我而衝。
Gan-Si的大手掌,完全看不到掌紋,被方向盤給磨平了。他很愛釣魚,或獨自回到「巴達槓」舊部落去打獵,一去就是一週。回來拎著山豬、飛鼠、山羊等等。對街白髮蒼蒼,牙都快掉光的老婦嬪娜,背著一籃香噴噴的竹筒飯,她知道我愛吃,特別先拿來給我嚐。
自救會就是這群讓我難忘的部落老朋友,勇敢組成的。
在這個濱海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有從花蓮市追過來與我談戀愛的太魯閣記者姐姐、有我暗戀的畫家少女、有天天喝酒在檳榔攤對我示愛的小妹,有纏著我要陪他打球的8歲有大大眼睛的小男孩。
當然也有心裡計算賠償費的瓦斯行河洛人老闆(後來當上花蓮縣議長),還有一位環保聯盟地方幹部,土性子卻滿口左派意識形態的社運份子,一對住澳花的美術老師年輕夫妻。
啊!還有美的不得了,可以裸泳的澳花瀑布。
以及每年暑假,20多位國中畢業女生,說要到日本學唱歌,然後被一個赤龍赤虎戴墨鏡的神秘男子,帶上北上的藍皮火車,從此一去不回頭。
前前後後,我陪著自救會上台北環保署抗爭、參加第二次還我土地運動、到花蓮縣政府靜坐、在和平火車站前上演「蕃刀出鞘」對決鎮暴警察,環評委員嚇到跌在地上,最他媽的勇敢一戰。然後當晚辦著半世紀以來第一次的豐年祭,大家學著動物的樣子跳舞。
和平水泥專業區強制動工我記得Gan-Si幫我取的一個山地名字,叫做熊。我雖然很喜歡,但卻忘了如何唸,而且還獲得一把太魯閣族獵刀,現在還放在家中保存。
1994年,工業局決定將土地補償費,由一甲地250萬元漲為1千萬元。訊息傳到村內,我發現自救會許多人表情都產生好多變化,大多變得很陌生。只剩下Gan-Si及嬪娜等不到10名幹部,堅持寧可被提領到法院,也不去拿補償費,決心當釘子戶。
領補償費蓋章的那一夜,和平村第一次出現豪華大夜市,不是買吃的喝的,而是許多豪華賓士轎車隊,風塵僕僕從蘇花公路開來,在和平國小操場排成展示姿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女保險員,四出尋找獵物;也有賣高級珠寶的,旅行社的........。
才一個晚上,幾位自救會成員家門口,就響起紅色賓士跑車的隆隆引擎聲,年輕人喝著酒,載著女友,開著S型往和平橋頭以時速150公里,像流星般飛去,狠狠地吻上大理石山壁,人財一夜消失。
我看著他們難得的歡樂,一位自救會前會長開著賓士黑頭車靠近我,然後說「小克,其實我們很謝謝你,有空常來和平村讓我招待」。我以為我走錯時空,整個人都傻住,然後看著他的車尾燈,揚長而去。
我像失智者一樣,一路走向Gan-Si家,任誰和我打招呼,我完全置之不理。進房後,非常快速地整理行李,裝上機車。Gan-Si將自己鎖在房裡,我隱約聽到哭聲。我來不及向他道別,刻意從陰暗的巷道,繞村外向蘇花公路飆去。
一路狂飆到海岸山脈,站在斷崖邊,看著黝黑的太平洋,天邊不斷不斷不斷飛過流星,而我的眼眶也不斷不斷不斷地流著淚。我把累積5年的情緒,對著太平洋,憤怒地痛哭到底,直到日頭從海平面,不給面子的升起.......
註:看了這個書評後所產生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