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112年7月24日,早上9點37分,阿彌陀佛。
爺爺安心的走了,這一輩子辛苦您了。
現在我們擁有的這一切,都是您一步一腳印的打好地基。山東牟平的家,在孩提時代就已中落。爺爺的父親經商失敗不知所蹤,只剩下媽媽與弟弟,在貧困的小村落裡,靠著舅舅的支持努力生活。關於那個村落的記憶,爺爺已經模糊,但在離開後的七十年,我推著輪椅陪爺爺回來過那麼一次。
那個村落卻是唯一爺爺還認得的地方,因為是整座城市唯一沒變化的地方。
那個當下我不知道是不是曾經的家鄉,在等著掛念的遊子再回去看一眼。但我知道,這一片不好種田沒什麼生產力,連位置都差到沒有都市更新的地方,七十年前的生活一定更加艱苦。
而此時爺爺的年紀,只是我讀國中高中的年紀。
這十歲出頭的年紀,爺爺挑起家裡的擔子,帶著媽媽與弟弟到了新城市,大連,來討生活。那時候的大連是俄國租借區,俄國人起名「達里尼」,意謂「遙遠的城市」。這遙遠不只是對俄國人而言,對坐著船而來的爺爺一家三口人也是吧。
遠離了熟悉的一切,重新開始。
到了大連不久,俄國人輸了日俄戰爭,俄國人走了日本人來了。環境再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只有艱苦的生活條件不變。有句話說,越是困難黑暗的地方越容易創造希望的光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忽略生存率的心靈雞湯,但在那時候應該是唯一能自我安慰的言語了。不過爺爺管不了心靈問題,有沒有希望都好,重要的是要面對好命運的考驗,讓媽媽弟弟能安穩下來。原本在當鋪當學徒的他,被日本人徵召進了電燈營業所,成為大連第一批的電燈技術人員。
或許這次,自己的光芒能自己點亮。
不過日本人賦予的工作要賭上自己的性命,爺爺所在的事故科,承擔處理有問題的電燈的任務,在那個科技剛起步的開荒時代,沒有工作防護的設備,稍有不慎就會觸電而死。許多中國人同伴就這樣成為了城市進步中的祭品,而爺爺靠著矯健的身手和運氣成為了科裡的中流砥柱。還在大連收穫了願意給他承諾的女孩。
但那是個戰亂的年代,是個安穩、承諾都不該存在的年代,更是個擁有的越多只會失去的越多的年代。
同樣時隔七十年,孫子我尋著爺爺的步伐找到當時的遺址。一樣,大連已經今非昔比,當初的電燈營業所變成了電車分公司,那棟建築躋身在幾片廢棄之中挺立。依然彷彿給了我幻覺,它是不是在等待記得它前世今身的人來相認?懷著害怕又緊張的心情,進去問了櫃檯的人說想看看當初的歷史檔案,想看看有什麼痕跡能證明爺爺以及那些時代的人的汗與血甚至生命。
顯然小人物們只配靠著記憶傳承,時代沒有餘力給每一個血淚一個歸宿。
櫃檯的人聳聳肩告訴我,經歷了抗戰、內戰、不能明說的動盪以及現代人資料革新,這座建築還能存在就已經是奇蹟了,資料什麼的早已不知所蹤。你爺爺的故事很特別,就像這棟建築一樣,經歷了這麼多變故還依然存在。只是就像這棟建築被歷史遺忘一樣。
歷史就是這樣,大部分那些貢獻於那個時代的人,註定悄然無聲。
只好說回我還要記得也記著的歷史吧。在大連,好不容易,生活雖然艱苦,至少有了一些盼頭。但日本人做著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覬覦華夏土地與資源。在大連等東北城市,日本人自詡著是主人,對著非他族類的當地人,既瞧不起也想展示優越感。要中國人們看見日本人就鞠躬,也或焚燒或踐踏當時中國的象徵,民國政府的旗幟。
我想起。跟著三民主義的旗幟走,這是爺爺在我小時候常說的話。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那現代人如今難以理解的理念問題,在當時是貨真價實的符號圖騰,凝聚了大部分的民族並提供支撐的動力。這樣既窮且苦的生活,加上異國人的壓榨與暴力,爺爺舉起了槍桿,加入國民軍。為了能在自己的家園安心的生活,再一次重新開始。但這一次,爺爺在青島與媽媽弟弟走散了,大連女孩的承諾只剩下餘音,迴盪在時間與不斷加長的空間裡。
這一次是真的重新開始了,身無一物,只有槍桿與信念。
可是戰爭的發展跟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原本以為抗日戰爭的勝利是一切苦難的結束,沒想到是顛沛的開始。國民黨的腐敗與無能,讓他們從領導抗戰勝利的英雄,變成失去大部分統治區域的流浪者。與共產黨的內戰中節節敗退,遼西會戰、徐蚌會戰、平津會戰直到金門戰役。
金門登步島戰鬥,爺爺是那場戰役的上士班長。國民黨青年軍208師第九軍團第一營第二連。
那是我唯一聽過比較完整的戰爭故事。金門的勝利穩住了青天白日旗還有插旗的土地,但爺爺及一眾士兵們,從此孤身一人留在了更陌生的土地,台灣。該說還好嗎?這次的重新開始至少能紮根了。在空軍後勤服役的爺爺,曾在內戰中幫飛虎將軍陳納德修過飛機,再次憑藉著矯健靈巧的手藝,與堅忍不拔的個性,讓自己在風風雨雨的時代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也有了奶奶、爸爸與兩個姑姑的歸屬。
爺爺在台灣成家了,但生活依然艱苦。
信仰著的國民黨,該怎麼說呢,誕生過振奮人心的信念,曾經是改變中國的最大希望。但那群透過理念凝聚民族革命家的繼承者們,也完美的展示如何讓群眾失望、知識分子憤怒的能力。給了共產黨與民進黨教科書般的案例與輿情彈藥,加速自身的失控與毀滅。
時代依然混亂,信仰既然無處安放,那就安放好自己吧。
爺爺沒辦法接受軍中的官場文化,因為記得十幾歲時生活的苦,記得三民主義裡民族、民權、民生的追求,記得戰爭中不斷奔逃時的恐懼。所以爺爺沒學會賭博麻將喝酒,沒學會怎麼跟交際花跳舞。這樣的異類,能被長官放心交辦管理後勤庫房,但升官就算了吧;也是這樣的異類,被同僚誣陷陷入調查裡,還能安然挺過沒有牢獄之災。
並躲過後來,對很多人來說是大危機的軍隊管理整頓。
空軍上校退役後,爺爺成了統一公司的食品稽查員。在那個私下紅包盛行的年代,爺爺有個稱號,板凳便當稽查員。因為每次來各廠做檢查,爺爺都拒絕參加代表們的晚宴、其他活動和紅包,午餐只要一份便當找個板凳吃就完事。要檢查的該怎麼做的,各廠們做好就沒事,沒做好就看著辦。
對得起內心的平靜,就好。
而對於家庭,要能夠獲得平靜,首先要能支撐起來,不論是現在或是未來。除了物資條件的給予外,爺爺特別重視孩子們的教育。父親從台南一中畢業後讀完台灣的電機專業,爺爺咬著牙供父親到美國雪城讀研究所,讓父親趕上台灣半導體產業的起飛,能有份安穩的工作與收入。
也因為爺爺的付出,讓孫子我們有了不同於那時代的生活,有了任性的底氣與選擇的自由。
到了孫子輩出生的時候,爺爺付出的愛依然不減。小時候的印象都模糊了,但我清晰記得幾個畫面。其一是在鹽水老家,下午睡醒的時候。太陽斜照進房間,爺爺拉我起來做操,做完操一起去國小玩。我溜著滑梯盪著鞦韆拉著單槓,爺爺則跑著操場鍛鍊,跑完了最後幫我鞦韆盪高高,笑聲中拉著手回家。回家的路上有一家雜貨店,賣著手槍形狀的巧克力。每一次都跟爺爺說我想吃,爺爺每一次也都說著吃太多甜的不好,下一次不可以再買,然後慈祥的笑笑買給我。
再每次回家跟著爺爺一起被奶奶罵。
其二的畫面是小時候氣喘發作的那次。忘記是怎麼被發現氣喘的了,只記得吸不太到空氣的連哭都沒什麼辦法,咿咿呀呀的嗚噎著。到醫院的過程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靠著爺爺的背上,坐著摩托車,死死看著身側即將黎明時的淡藍色天空。
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感。
但時間卻沒能讓爺爺好好享受奮鬥的果實。隨著孫子們快速的長大,生存的奮鬥、戰爭的痕跡都開始顯現。爺爺開過刀的膝蓋越來越難支撐走路,脊椎越來越難挺立起來。我大學以後,爺爺每天的運動就是從餐廳吃力的用助行器走到客廳的電動床睡午覺。整副身軀只剩下慈祥的笑容不變,那瞇起眼,彎起月亮嘴角的笑容。
這是刻在我心裡爺爺的畫面。
有時候不禁想著,爺爺是不是因為盡了對家庭、子女、國家的責任,肩膀不需要再用力挺著了,才發現原來扛著的東西是那麼的有份量。沒辦法想像,如果是我在那個時代,戰亂又充滿變動的時代裡,有沒有辦法堅持著生存下來,還保有著堅毅、信仰與責任的品格。或許也相反地說,擁有這些品格的人才能好好地面對那個世界吧?
這樣想想,我以能帶著爺爺長孫的血緣,還有爺爺的姓氏為榮。
民國112年7月24日,早上9點37分,人生中的第一位至親離開。
經歷過了才知道,原來死亡不是一瞬間的事情,它是一個釋懷的過程。將逝者釋懷於在塵世的牽絆,在世者釋懷於那些終於說出口的感謝、愛慕、歉意、道別。生命是如此地需要被賦予清楚的意義,唯有都釋懷了,所有人才能圓滿地繼續前進。
但要真的放下牽絆談何容易呢?妻子、孩子、孫子都能好好的嗎?
在那一天的兩天前,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爺爺幾乎已經沒有意識了。勉強睜開眼,眼神也很少對焦。唯一一次的問答回應,是看到孩子與孫子都在身邊了,大姑姑問要不要看看奶奶,我們才聽到的氣息微弱卻用盡全力的好。
那是我聽到爺爺的最後一句話。
看著孩子、孫子都安好。爺爺最後牽掛的是奶奶,那個未滿20歲就將一生,託付給這30歲一窮二白三沒家世的山東軍人的小妹。爸爸帶了奶奶來,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奶奶對爺爺說愛你。不知道爺爺有沒有聽到,我希望爺爺能聽見好安下心。那時候的爺爺粗喘著氣,白血球指數低下,發炎指數居高不下。
那喘氣的樣子,就像我小時候氣喘發作一樣。
氣喘的痛苦我知道,喘不過氣的時候是要用盡力氣呼口氣才能到自己活著。用盡力氣才能吊著一口氣的感覺很讓人絕望,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穩定有新鮮口氣。總感覺只要一放鬆下來,最後那口氣就沒了。
而爺爺這樣在喘息中,撐了三天。
這樣與痛苦的奮鬥,我不知道該怎麼用同理心來鼓勵爺爺。只能說著各種話,來讓爺爺安心放心,不留下牽絆與遺憾。故鄉山東會帶著我的孩子回去看看的,帶他們走走以前爺爺生長的地方,看看紀念館戰史館,說著我記著的歷史;也會再去大連,走走俄羅斯日本風情的街道,吃吃那裡的海鮮,找找以前的電燈營業所。告訴著我的孩子,為什麼責任越大,牽掛越多。
這份執著,我會試著繼承下來再傳承下去。
中華民國112年7月24日,早上9點37分,爺爺放下一切離開了我們。父親一進到病房,說著還有話要對爺爺說,撲通一生跪下:「還好昨天有跟您說很多話,我感覺到您的平靜。你這一生辛苦了,真正做到支撐家庭、愛護子女、報效國家。您是我們的楷模,我們會一輩子敬愛您、感念您。希望您放心到西方極樂世界。您一輩子好事做這麼多,請放心離開吧,一定會順利的。」說完跪下三拜。那是第一次聽見父親失聲痛哭,也是我第一次失聲痛哭。
原來悲傷是這樣的不受控制。
第一次一口氣寫了這麼長篇,心裡的感受不知道有沒有完整且準確。但提筆至此,氣力已盡,其他的晚些再改吧。支持著一口氣寫下的動力,除了紀念爺爺,還希望讓那些其實離我們很近的歷史,除了冰冷的文字外,能有著人與記憶的溫度。因為,生活裡的一半是回憶,一半是繼續。
我會帶著爺爺的記憶,繼續生活。希望這一份傳承有始無終。